正文

《紅樓啟示錄》二、寶玉與黛玉的見面(6)

紅樓啟示錄 作者:王蒙


“幻境”的謎語也當真帶來了悲哀的宿命色彩。這里,與其把宿命當做一種理念、一種哲學或宗教、一種世界觀,不如將之視做一種情感體驗,一種感覺。愛情的強烈、不由自主、無可理喻與難以預見前景,再加上中國的一次式婚姻的“終身大事”的威嚴性,愛情生活中種種偶然因素的決定性作用和一經(jīng)“決定”以后偶然向必然性向強迫性的轉換,不能不使許多人特別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有所愛情覺醒愛情體驗的人感到愛情是宿命,乃至是宿債,是前輩子造了孽。愛情不像自由的選擇,倒更像是早已規(guī)定在“太虛幻境”“警幻仙子”那里的正冊、副冊、又副冊上的天條。愛情是“幽微靈秀”之地,卻又是“無可奈何”之天,誰能奈何得了命運呢?除了用命運來解釋一切實乃不去解釋一切而外,又怎么解釋這些鐘情男女的悲慘結局,愛情的悲慘結局,有情人難成眷屬的遺憾呢?

愛情是宿命的,愛情本身就是悲劇,人就是悲劇。“幻境”是由“結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薄命司”等等組成的。愛情就是眼淚,愛情就是哭泣,愛情就是薄命!當然,這首先是中國封建社會的社會悲劇,但是,即使社會進步,觀念新潮,愈是深情就愈飽含著痛苦,愛情中充滿著遺憾,愛情悲劇帶有人生悲劇的永恒性質,這又是誰能否認的呢?嗚呼,孽海情天,離恨之天,灌愁之海,春恨秋悲皆自惹,所謂欲望便生煩惱,這又有些佛家的悲憫情懷了。

通過“幻境”,本書著重渲染了對于愛情的荒唐感,摩登一點的術語就是“荒誕感”了。所謂癡男怨女,所謂“乖張怪譎”,所謂“警其癡頑”,所謂虛幻,不論曾經(jīng)是怎樣美麗,雖是“萬艷同杯”“香冽異?!保K于還是“水中月”“鏡中花”“空勞牽掛”!這是一個基本的矛盾,悲劇性的矛盾。一方面是用盡了各種貶詞悲詞乃至嘲弄之詞來否定愛情、抹殺愛情,至少是拚命顯示一個愛情上的“過來人”的超脫曠達,所謂色即是空而已,另一方面,又用種種美麗動情的詞句“演出這悲金悼玉的紅樓夢”。賈寶玉所患的愛情病,既是實在的,又是轉瞬即逝因而成為虛幻的,既是真誠的,又是自惹自找的呆癡狂病。是的,在《紅樓夢》里,愛情是一種病,是一種深入膏肓的疾患,藥石難醫(yī),病灶難除,好可憐的人啊人!情便是癡,情便是誤,情便是悲,情便是苦。只有槁木死灰式的李紈與天生心冷的惜春能免受這種苦楚。甚至于潔身自好秉性孤高的妙玉,情緣未斷,改造得不徹底,最后依舊是“風塵骯臟違心愿”。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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