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84年的12月里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從同學那里借到了一本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我端詳著印在扉頁上穿著西服、扎著領帶、叼著煙斗的那個老頭,心中不以為然。然后,我就開始閱讀由一個著名翻譯家寫的那篇漫長的序文,我一邊讀一邊歡喜,對這個美國老頭許多不合時宜的行為我感到十分理解,并且感到很親切。譬如他從小不認真讀書,譬如他喜歡胡言亂語,譬如他喜歡撒謊,他連戰(zhàn)場都沒上過,卻大言不慚地對人說自己駕駛著飛機與敵人在天上大戰(zhàn),他還說他的腦袋里留下一塊巨大的彈片,而且因為腦子里有彈片,才導致了他的煩瑣而晦澀的語言風格。他去領諾貝爾獎,竟然醉得連金質獎章都扔到垃圾桶里,肯尼迪總統(tǒng)請他到白宮去赴宴,他竟然說為了吃一次飯跑到白宮去不值得。他從來不以作家自居,而是以農民自居,尤其是他創(chuàng)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更讓我心馳神往。我感到??思{像我的故鄉(xiāng)那些老農一樣,在用不耐煩的口吻教我如何給馬駒子套上籠頭。接下來我就開始讀他的書,許多人都認為他的書晦澀難懂,但我卻讀得十分輕松。我覺得他的書就像我的故鄉(xiāng)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絮絮叨叨一樣親切,我不在乎他對我講了什么故事,因為我編造故事的才能絕不在他之下,我欣賞的是他那種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tài)度。他旁若無人,只顧講自己的,就像當年我在故鄉(xiāng)的草地上放牛時,一個人對著牛和天上的鳥自言自語一樣。在此之前,我一直還在按照我們的小說教程上的方法來寫小說,這樣的寫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己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按照我們教材上講的,如果感到沒有東西可寫時,就應該下去深入生活。讀到福克納之后,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地胡說八道,原來農村里發(fā)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于是我就把他的書扔到了一邊,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小說了。受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啟示,我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寫到了稿紙上。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完全的虛構,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則是實有其地。我也下決心要寫我的故鄉(xiāng)那塊像郵票那樣大的地方。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童年的生活全被激活了。我想起了當年躺在草地上對著牛、對著云、對著樹、對著鳥兒說過的話,然后我就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寫到我的小說里。從此,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發(fā)愁,而是要為寫不過來而發(fā)愁了。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當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許多新的構思就像狗一樣在我身后大聲喊叫。
后來,在北京大學舉行的??思{國際研討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他就在離??思{的家鄉(xiāng)不遠的一所大學教書,他和他們的校長邀請我到他們學校去訪問,我沒有去成,他就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的相冊,那里邊有很多珍貴的相片。其中有一幅??思{穿著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個馬棚前的照片,他的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父親和許多的父老鄉(xiāng)親。這時,福克納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經徹底地瓦解了,我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我們在一起談論天氣、莊稼、牲畜,我們在一起抽煙喝酒,我還聽到他對著我罵美國的評論家,聽到他諷刺海明威,他還讓我摸了他腦袋上那塊傷疤,他說這個疤其實是讓一匹花斑馬咬的,但對那些傻瓜必須說是讓德國的飛機炸的,然后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臉上布滿頑童般的惡作劇的笑容。他告訴我一個作家應該大膽地毫無愧色地撒謊,不但要虛構小說,而且可以虛構個人的經歷。他還教導我,一個作家應該避開繁華的城市,到自己的家鄉(xiāng)定居,就像一棵樹必須把根扎在土地上一樣。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導去做,但我的家鄉(xiāng)經常停電,水又苦又澀,冬天又沒有取暖的設備,我害怕艱苦,所以至今沒有回去。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把??思{那本《喧嘩與騷動》讀完,但我把那本美國教授送我的??思{相冊放在我的案頭上,每當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時,就與他交談一次。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嗨,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笑容,然后他就對我說:“說說看,你在哪些地方超過了我。”我說:“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始終是一個縣,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變成了一個非?,F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豐乳肥臀》里,我讓高密東北鄉(xiāng)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娛樂設施。另外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于把發(fā)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里發(fā)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根本就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里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chuàng)造了一片沙漠;那里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片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近年來不斷地有一些外國學生和翻譯家到高密東北鄉(xiāng)去看我的小說中描寫過的那些東西,他們到了那里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一片荒涼的平原和平原上的一些毫無特色的村子。”??思{打斷我的話,冷冷地對我說:“后起的強盜總是比前輩的強盜更大膽!”
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是我開創(chuàng)的一個文學共和國,我就是這個王國的國王。每當我拿起筆,寫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故事時,就飽嘗到了大權在握的幸福。在這片國土上,我可以移山填海,呼風喚雨,我讓誰死誰就死,讓誰活誰就活,當然,有一些大膽的強盜也造我的反,而我也必須向他們投降。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系列小說出籠后,也有一些當地人對我提出抗議,他們罵我是一個背叛家鄉(xiāng)的人,為此,我不得不多次地寫文章解釋,我對他們說: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文學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地理的概念,高密東北鄉(xiāng)是一個開放的概念而不是一個封閉的概念,高密東北鄉(xiāng)是在我童年經驗的基礎上想象出來的一個文學的幻境,我努力地要使它成為中國的縮影,我努力地想使那里的痛苦和歡樂與全人類的痛苦和歡樂保持一致,我努力地想使我的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故事能夠打動各個國家的讀者,這將是我終生的奮斗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