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些當代作家一樣,莫言對人物的肉體經驗很感興趣。他將敘事的焦點,過多地停留在了人物的肉身方面?!吧眢w敘事”也不是不可以,問題是如何使它具有美感和意義感。但是,在莫言的敘事里,關于“身體經驗”的敘事,卻顯得外在而簡單,甚至給人一種無聊的感覺。例如,就在追趕潛水逃跑的孕婦的時候,作者竟然忙里偷閑,讓小說中的“我”,想象王肝的身體與小獅子的身體相互接觸時的感受了:“真是天遂人愿啊,她豐滿的身體又和王肝靠在一起了。我甚至有點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體,緊貼著小獅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實的肉啊!我猜測著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軟和溫熱,一定能……想到這里,我的心撲通撲通地跳。我為自己的骯臟念頭感到無比的羞恥,慌忙把視線從他們身上移開,把手插進褲兜,狠狠地擰著自己的大腿?!保ǖ?10頁)這樣的“欲望化”描寫,瑣碎而無趣,顯然缺乏深刻的心理內容和意義感。
《蛙》在敘事態(tài)度上的問題,還表現(xiàn)在將人與動物混為一體的類比修辭上。在小說的第四部,當“我”看到陳鼻帶著一條洋狗流浪時,便發(fā)了一通言過其實、不合情理的議論:“在高密東北鄉(xiāng)這種新近開發(fā)之地,土洋混雜,泥沙俱下,美丑難分,是非莫辨。許多趕時髦的暴發(fā)戶,初暴發(fā)時恨不得將老虎買回家當寵物,破產時又恨不得賣了老婆抵債。大街上許多流竄的野狗,不久前還是富家豢養(yǎng)的身價不菲的名種。就像上世紀初葉,俄羅斯爆發(fā)革命,許多白俄貴婦,流落到哈爾濱,不得不為了面包,放下身價,或者為娼賣笑,或者嫁給賣苦力的下層百姓,使這地方生出了一些混血的后代,陳鼻的大鼻子深眼窩也許與這段歷史有關?!保ǖ?52頁)這段擬喻失倫的類比,很不得體,不僅“賣老婆”之論很有以偏概全之失,而且對漂泊異鄉(xiāng)的俄羅斯婦女,也缺乏最基本的人道同情,顯示出一種令人費解的隨意態(tài)度。
布斯在《小說修辭學》第七章談到“作家的聲音”的時候說:“一個人物身上的善惡交織越復雜,自然就越需要作家的判斷?!庇衷诘谌吕镎f:“偉大的小說正是產生于隱含作家所具有的感情和評價?!?/p>
但是,莫言的《蛙》所缺少,正是那種博大的“情感”和可靠的“判斷”,正是那種對小說寫作來講須臾不可缺少的莊嚴態(tài)度。過度矯情的愛情表白,或許應該受到有節(jié)制的諷刺;對于“瓷實的肉”的無意識沖動,固然也可以進入作者的敘事視野;將人與狗相提并論,也許不是完全不可以,然而,在《蛙》里,我們清楚地看到了作者的失誤和失敗,--他缺乏開闊的人性視野,缺乏對人物內心世界的同情的理解。他親自設計和導演了這一場場并不精彩的滑稽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