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國川:此消彼長,而且“頌圣文化”越來越發(fā)達。古已有之,于今為烈。
資中筠:現在更糟糕的是,家國情懷淡薄了,除了我們這一代人還是忍不住地要憂國憂民之外,隨著年齡段的降低,所謂的家國情懷越來越淡薄。因為人們可以用腳投票,不一定非得終老于這片土地上,此處不合適,我還可以到別處去發(fā)展——全球化時代里,全球人才流動是無可厚非的??墒沁@種選擇機會的增強反而助長了某些人的“機會主義”、“實用主義”,和以前的那種愚忠不一樣了,現在就是心安理得地當兩面派,明知道是假的,沒什么關系,我今天在這里,就頌你一天,只要給我好處就行,明天我不在這里了,到外頭去罵你也行。
馬國川:完全功利化了。
資中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市場經濟的興起,一邊的思想禁錮毫不放松,一邊是有利可圖的商業(yè)大潮,兩下夾擊,就造成“逼良為娼”的效果,良知和骨氣都消解了。再加上目前中國的國際地位比任何時候都高,還可以自豪一陣子?,F在沒有了過去的那種危機感,也自以為不再需要學習別人的長處,更加愿意粉飾太平,所謂歌頌盛世?,F在的“頌”不一定頌個人,而是頌“盛世”。另一個極端的表現是夸大外部的威脅,所謂“某某亡我之心不死”,二者殊途同歸,就是矛頭對外來掩蓋內部嚴重的社會不公平和真正的危機。
馬國川:所以,現在知識分子的正義感大大地降低了。
資中筠:當年那些知識分子反對國民黨,是因為他們對正義的要求比較高,對國民黨的那點兒腐敗簡直受不了,覺得社會非常黑暗。但是現在呢,大家都已經麻木了,正義感已經非常淡薄了,對過去不可容忍的事習以為常。其實,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曾經有過一個“再啟蒙”時期,理想主義被喚起來了,人們思想活躍,留下一些寶貴的思想遺產??上В霸賳⒚伞睍r期太短,90年代以后,知識分子的物質生活大大提高了。只要有點兒地位的精英,有名有利,說一些逆耳之言就意味著可能失去很多東西。一方面覺得犯不上,另一方面也沒有信心。
馬國川:所以,一些學者公開對民主表示質疑,你看中國人不是過得挺好嗎,民主有什么用?
資中筠:所以,現在我感覺到沮喪和失望,我發(fā)現,最關心現實、最敏感的倒是80歲以上的人。如果不去想,本來大家都過得好好的,包括我在內。但是我們這代人都有這個習慣,非得去關心社會正義、百姓疾苦、民族前途不可,往遠處多想一點兒,就憂心忡忡。遺憾的是,這樣的人太少,而且形成不了一種共識和道義的壓力?,F在還有一種現象很奇怪,就是極端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相結合,實際上是為專制主義服務。在經濟實力增強之后,國學也熱起來,好像這樣就愛國了。其實,現在“國學熱”受到鼓勵是為了抵制普世價值。一百年來都是這樣,每當改革到攻堅的關鍵時刻,老一套就又回來。接受了船堅炮利,接受了科技,接受了企業(yè)管理,包括某些生活方式都可以接受,但是需要向民主自由改革的時候,“國粹派”就出來了,反市場經濟的民粹主義也出來了,他們說,我們國家原來就是很好的啊,甚至于自古以來就沒有落后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