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史景遷”這個華文名字,是他在耶魯大學研讀歷史學博士學位期間,一位中國史學前輩房兆楹給他取的,寓意明顯,期望也高,學歷史就要景仰司馬遷,以司馬遷為楷模。司馬遷的《史記》,材料豐富,考辨嚴謹,敘事清楚,條理分明,文筆生動,“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史景遷是現(xiàn)代史家,不像司馬遷出身“史卜巫祝”傳統(tǒng),有著“究天人之際”的使命,但是,他研究晚明以迄當代的中國歷史,敘事的方法與文體卻循著《史記》的精神,的確當?shù)闷稹巴ü沤裰?,成一家之言”的贊譽。從他第一部《曹寅與康熙》(Ts’ao Yin and the K’ang-hsi Emperor: Bondservant and Master)開始,他就結合檔案史料與研究曹雪芹先世的各類文史資料,寫了康熙皇帝的治術,同時也勾勒了清朝天子的內(nèi)心世界。這種對原始資料的扎實研究基礎,讓他在第三部著作《康熙》(Emperor of China: Self-Portrait of K’ang-hsi)中,得以化身康熙,以第一人稱的敘事方法,發(fā)揮歷史想象,充分展現(xiàn)康熙大帝的喜怒哀樂,讓西方讀者看到一個有血有肉的中國皇帝。書寫康熙,把一切客觀歷史材料轉為自傳文體,必須從天子的角度看天下,涉及各種各樣的天下大小事,以宏觀的視野,高屋建瓴,為大清帝國的長治久安著想。如此,表面是書寫假托的康熙自傳,實際上卻必須考慮中華帝國的方方面面,從統(tǒng)治天下的全相角度呈現(xiàn)中華帝國的全貌。
史景遷第二部書《改變中國》(To Change China: Western Advisers in China,1620-1960),探討近代西方人士如何參與及推動中國的歷史變化,從早期的傳教士湯若望、南懷仁,清末的戈登、赫德、丁韙良、傅蘭雅,一直寫到民國時期的鮑羅廷、白求恩、陳納德、史迪威,開啟了他對中西文化接觸與交流的研究興趣,撰寫了后來一系列相關著作。他的興趣,從西方人在華活動擴展到中西文化接觸所引發(fā)的思維刺激與調適,探討不同文化碰撞時相互理解與誤解的困境。具體的人物在特定的歷史環(huán)境中,都有獨特的引人入勝的故事發(fā)生,不但是西方人在明末的中華帝國會有各種奇特遭遇,中國人在18世紀初歐洲的異國遭遇更令人難以想象。史景遷就像福爾摩斯一樣,利用他掌握多種歐洲語言的優(yōu)勢,進入中外歷史材料的迷宮之中,追索隱藏在歷史帷幕后面的蛛絲馬跡,想象中外歷史文化接觸的夾縫中,遠赴異鄉(xiāng)的人物是如何生活的,而其遭遇又如何存留成歷史的記憶。他混合運用中外史料,披沙揀金,追索明末利瑪竇遠渡重洋,由西徂東,來華傳教的經(jīng)歷,也寫了廣東天主教徒胡若望流落法國的一樁公案,更整合了蒙古西征之后,西方對中國的想象與描繪。
《利瑪竇的記憶宮殿》(The Memory Palace of Matteo Ricci),上溯到明末耶穌會士來華傳教,如何適應中國的文化環(huán)境,如何利用歐洲流行的記憶術作為敲門磚,打入熱衷科舉考試、重視背誦詩書的士大夫群體?!逗敉囊蓡枴罚═he Question of Hu),寫一個中國天主教徒胡若望因傅圣澤神甫(Jean-Fran?ois Foucquet)的提攜,遠赴法國,卻因舉止乖張,流落異鄉(xiāng),甚至被關進瘋人院里,三年后才得以返回廣東家鄉(xiāng)。史景遷利用了梵蒂岡的教廷檔案、大英圖書館檔案及巴黎的國家外事檔案,拼成一幅匪夷所思的雍正初年廣東華人流落法蘭西的故事?!洞蠛怪畤罚═he Chan’s Great Continent: China in Western Minds)則綜觀西方人如何想象中國的歷史歷程,從蒙元時期的魯伯克修士、馬可波羅,一直到當代的尼克松、基辛格,不但寫來華西方人所記的中國經(jīng)歷,也寫沒來過中國的文人作家如何想象中國,影響了一般民眾的中國印象。對于中國讀者而言,這些仔細爬梳過歐西檔案與文史群籍的歷史資料,經(jīng)過天孫巧手縫綴成一個個動聽的故事,就像一面面精美的緙絲掛毯,不但引人入勝,也開拓了我們的眼界,了解不同文化的相遇、碰撞與互動,是多么的錯綜復雜,時常還驚心動魄,比小說虛構還要離奇。
《康熙》在1974年出版之后,引起出版界的轟動效應,深受讀者歡迎,成為暢銷書,甚至被白修德(Theodore H.White)譽為“經(jīng)典之作:把學術提升到美的范疇”。西方史學界也開始注意史景遷書寫歷史的修辭策略,稱贊他文體自成一格,剪裁史料別具慧心,從不大張旗鼓,宣揚新的理論架構,卻在不經(jīng)意處,以生動的故事敘述,展現(xiàn)了歷史人物與事件所能帶給我們的歷史文化思考。他繼之在1978年,寫了第四部著作《王氏之死》(The Death of Woman Wang),以山東郯城的地方志、黃六鴻的《?;萑珪?、蒲松齡的《聊齋志異》為史料基礎,探討清初小老百姓的生活環(huán)境與想象空間,從宏觀的天下全相與中西文化觀照,推移鏡頭至偏僻鄉(xiāng)間農(nóng)民與農(nóng)婦的生活,把蒲松齡的文學想象穿插到夢境之中,以不同角度的現(xiàn)實與虛構特寫,重組了17世紀山東農(nóng)村的生存處境。這部書最引起史學界議論的,就是剪裁蒲松齡如夢如幻的優(yōu)美文字,用以虛構婦人王氏臨死之前的夢境。史景遷運用文學材料書寫歷史,當然不是要呈現(xiàn)實際發(fā)生的史實,不是婦人王氏的“信史”,卻可以引發(fā)讀者想象清朝初年的山東,在歷史意識上觸及當時歷史環(huán)境的“可能情況”。
書寫歷史,最重要的是要依靠文獻證據(jù),假若文獻未曾明確提供材料,可不可以運用書寫想象去重新構筑歷史場景?這就是現(xiàn)代歷史書寫最蹊蹺曖昧的領域,也是后現(xiàn)代史學不斷質疑與解構的關鍵。他們不但質疑史料經(jīng)常不足,或是一批“斷爛朝報”,缺失的比留存的材料可能要多,不足以反映歷史實況,令人更加質疑所有歷史材料的可靠性。像Hayden White這樣的歷史哲學論者,就在他的《元史學》(Metahistory)中提出,所有的史料,包括第一手材料與檔案,都是具體的個人記錄下來的,一牽涉到具體的人,就有主觀的思想感情傾向,就不可避免有“人”的歷史局限,就不可能完全科學客觀,做到巨細靡遺地記錄牽扯到人與事的復雜情況,而不摻入運用修辭邏輯的歷史想象。他甚至進而指出,歷史寫作與文學寫作無大差別,都是運用文字,通過想象修辭的手段,與不同傾向的書寫策略,虛構出一個文本。這種推衍到極端的主觀書寫論,有其立論的根據(jù)與辯難的目標,很難斥為無稽,但卻故意扭曲了文學創(chuàng)作與歷史求真求實的基本意圖有所不同。值得在此提出的是,史景遷的著作不能歸入“后現(xiàn)代”的主觀虛構歷史書寫之中,因為他寫每一本書,都恪遵傳統(tǒng)史學的規(guī)律,盡量使用存世的史料,上窮碧落下黃泉,從中國史書方志檔案到西方史志檔案,幾乎做到“無字無來歷”。他在連接史料罅隙,推理可能歷史情況時,也明白告訴讀者,文獻材料是什么,作者解讀的歷史“可能”是什么,從不混淆視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