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懂味》一、塵夢(2)

我不懂味 作者:王躍文


伊渡:我注意到您剛才說到“游戲”二字,感觸頗深。兒時的游戲同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成人游戲似有共同之處。游戲可以造就一個場,使身在其中的人不辨真假,照玩不誤。哪怕有人看出游戲的荒誕,也很少有人膽敢脫離游戲。頑童的游戲還可以不當真,比方您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被伙伴們拋棄了,干脆回家睡覺去??墒牵F(xiàn)實中的成人游戲,就沒那么輕松了。

王躍文:我那天晚上從夢中醒來,大笑之后久久不能入睡,思考的就是您說的這個問題。我想起父親被打成右派的遭遇。我讀《往事并不如煙》,知道了當年“反右”的很多鮮為人知的內(nèi)幕,感慨良多。同基層“反右”不同,上層“反右”多少還是政治斗爭,不管其理由如何;基層“反右”就有些像兒戲了,連政治斗爭都算不上,無非是借端整人。但是,就因為上層提供了“反右”這么個游戲,基層就玩開了。想整誰,就找些事,把他打成右派。我曾寫過篇小文章,真實記錄了父親被打成右派分子的經(jīng)過。我從小就知道父親因言獲罪,卻不清楚他到底說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話。有一天閑扯,父親偶爾說起這事,我覺得有些哭笑不得。當年我父親只有二十三歲,在家鄉(xiāng)的縣里任區(qū)委書記??h委書記也只有三十多歲,書記夫人是縣婦聯(lián)主任。都是年輕人,平時彼此很隨便,有說有笑的。那位書記夫人雖說身份尊貴,卻是個麻子。有一天,我父親開玩笑,在她的蒲扇上題了首打油詩:“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麻麻不成行。有朝一日蜜蜂過,錯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睕]想到我父親年輕時竟如此幽默頑皮,不過這玩笑也開得太過頭了。他不知道阿Q因為是個禿頭,在他面前連“光”、“亮”都不能說的。但這也僅僅是玩笑,那時候區(qū)委書記同縣委書記或夫人開開玩笑也沒什么稀奇??墒牵腋赣H做夢也想不到,這個玩笑日后竟會為他帶來彌天大禍。

伊渡:您父親當年被打成右派,難道就因為這首打油詩?簡直太荒唐了。

王躍文:是的。一九五七年,縣委書記和他的夫人都想起這首打油詩了。按照當時的邏輯,我父親的打油詩攻擊縣委書記夫人,自然就是攻擊縣委書記,當然也就是攻擊黨了。于是父親罪莫大焉,成了右派分子。一個玩笑,竟讓我父親終身命運逆轉(zhuǎn)。母親告訴我,父親是被兩個背槍的人押回村里的。父親雖然沒有判刑,沒有坐牢,但他被槍兵押回來,村里人都知道他是壞人和罪人了。記得我讀米蘭?昆德拉小說《玩笑》的時候,感覺就像讀我們自己國家的故事,只需將里面的人名和地名換成中國特色的就行了。意識形態(tài)真是神奇,它能在不同的種族和國度造就同樣的游戲。

伊渡:中國近幾十年一次一次的政治運動,造成了極其復雜的官場人格。有時候,種種官場人格只是變化著呈現(xiàn)形式而已。

王躍文:我因為曾經(jīng)混跡官場,熟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中國官場的況味。不敢想象我父親當年竟敢那么膽大。但可以推知,畢竟有那么些年月,中國官場等級并不那么森嚴。大概從一九五七年以后,上級就是上級,下級就是下級了。同戰(zhàn)爭年代講究的官兵一致、軍民一致相比,官場規(guī)矩越來越復雜化了。現(xiàn)在誰敢同上級開玩笑?上級的威嚴是不允許冒犯的,而且有的地方越是官大越威嚴。所以我曾在長篇小說《朝夕之間》里寫道,中國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國的官場最像官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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