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多雨少晴,這遍天的星斗就顯得頗為難得。曾國藩出了穆府,深深地吸了口清冷的空氣,不疾不徐地趕回萬順老店。此刻,滿天的蓮花云高聳天際,像一幅極美的丹青,一輪虧蝕了少許的月亮在云端穿行,給遍地的水洼、路邊的茂林及遙遙通向遠端的黑沉沉的小路薄薄地鍍了層水銀似的光亮。曾國藩抬起頭,似乎覺得是場夢境,卻又感覺朦朧般的真實,剛才穆彰阿期許的目光久久徘徊在眼前不曾消去。
“原來這就是做官,做京官??!”他遙向家鄉(xiāng)方向默誦了幾句,又覺人生際遇如夢似幻,無論錢財功名還是入閣拜相似皆已近在咫尺,只差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了。就這樣如癡如醉間,熟悉的廣亮木門與紅燈招牌已至跟前,一眼見高掌柜帶了兩個伙計正挑著西瓜燈往這邊眺望,看曾國藩回來才張羅著湊上前道:“我的曾爺,好生把小人們等得心急,你怎么還邁著方步逛街景?再說這三更半夜有什么好看?!?/p>
曾國藩見是他,也笑著把思緒拉回現(xiàn)實答道:“高掌柜怎么還有心等我?著實讓小生感動,只不知是否又到了交店飯賬的時候?”
“曾爺想到哪里去了,曾爺有劉、郭兩位好同鄉(xiāng)也不用我愁爺?shù)牡觑堝X。適才正是兩位爺讓我來這兒等曾爺?shù)?,說讓你回來后去暢芳園找他們,他們在和曹令悟、馬駿才等幾位相公吃酒等你?!?/p>
“又去打茶圍?”曾國藩愣了片刻,摸索著從口袋中掏出一小塊銀子,掂量下約有五六錢重,遂交到高掌柜手中道:“勞煩高掌柜替我去暢芳園跑一趟,就說伯涵今日有事要做,就不去吃酒了?!闭f著竟施了一禮,慌得高掌柜連連擺手,拒不敢收銀子:“幫曾爺做事是小人的榮幸,爺自不必如此?!痹鴩c頭致謝,去廚下尋了幾個冷饅頭咸肉等吃食才踅身回房。
進了屋,曾國藩釅釅地沏了杯茶,坐到桌前鋪開紙墨,把適才和穆彰阿對話中關于朝中百官脾氣秉性、喜好觀點等回憶著一一默錄起來,不多時就密密麻麻地寫了兩大張紙,然后尋了裝訂好的冊子用端楷工工整整地繕錄清爽,將冊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書架上才算踏實了些。
拿起水煙鍋抽了幾口煙,他心緒開始平靜下來。如今雖然進翰林之事已定,但憑自己的本領并非有平步青云的把握,所仰仗無非是個勤勉與用心而已。前日接到家信,在湘鄉(xiāng)竟已把自己當做標榜來看,說起曾國藩,不是“神童”就是“才子、少年得志云云”,把個曾伯涵竟傳成了甘羅徐謂。其實他自己最清楚,當年他著實愚鈍。記得有年夏天在家鄉(xiāng)讀“四書”時來了竊賊,他卻不知,自顧背書。待三更過后,竊賊見曾國藩還未背好,氣得跳下房脊,將曾國藩剛才讀誦的《中庸》第十三章一字不差地背了出來,臨走時還奚落他“你既如此愚笨,還考什么狀元,不如和我行竊算了”。
想到這里曾國藩不禁啞然失笑,其實無論什么時局背景,自己嚴格修身的做人之道還是最重要的。除非生在帝王將相之家,否則必要懷著立志之心才能有成就可言。他轉過身子,感覺這一夜仿佛突然長了十多歲,勝似步入古稀之年一般;垂頭思之,竟有些不勝凄楚。如今朝政廢弛,瘡痍遍野、貪風熾盛、冤案叢生……眼見難有回天可能,胸懷錦繡的他既有報國之心,卻只得“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八個字罷了。想到此節(jié)不由得心生哀怨,又念起了蘇家會館仍自等他回信的宛姑,實不知如何答對才好。
想到宛姑,曾國藩眼前似乎又出現(xiàn)了她顧盼溢彩的雙眸和殷切希望的面孔,如何看去都那么像一個人。是春燕?不,這宛姑未嘗不是酷似柳大姑呢?一個激靈,他從蒼茫的記憶中又尋出了本以為已經忘卻的那人,說起來卻已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