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負片 光與相機所捕捉的

浮光 作者:吳明益


我將用我的余生來思索,光是何物。

/ 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約一九一七年

從大學開始,除了日常生活外,無論去什么地方,我都會帶著相機。有太多次突如其來,仿佛鹿的淺淺足跡那樣的影像,就只那么一瞬,燕子穿過電線與光的間隙,清晨遛狗的人擦身而過,兩只狗很有默契地回頭凝望對方。雨天后的水洼,一個等著母親接他的孩子蹲著看著自己的倒影。慢跑時一只彩艷吉丁蟲停在觸手可及的枝葉上,無論如何接近都不愿離去。散步到西門町的佳佳唱片行時,一個老人騎著有寬大后貨架的老單車,緩緩駛過已不見中華商場的中華路。那老人的外套、戴的鴨舌帽,都像我父親也有的那一套。

然而不會咒語,沒有魔杖,沒有相機。影像就此離開,絕無猶豫。

影像不是失物、離去的情人、失去的睡眠、掉了一顆鈕扣的襯衫。但攝影是不帶武器,就無法完成的一種活動。它不像文字,把記憶當成精致的、可拆卸帶走重組還魂的建筑物。影像存在于一時一地,也只存在于一時一地。即使同一個地點、場景,等待一樣的光線……嗯,等待光線,多么不精準的語言。事實上,地點不可能同一,人物已老去數(shù)秒至數(shù)天,而光線波長從不曾一致。不過攝影者還是認真地背著相機的重量,等待光線和快門機會的到來。他們心底總有想象的畫面,并且相信那畫面必然在轉(zhuǎn)角處出現(xiàn),就像人一生中總會等到一個珍重的告別之吻。

一九九四那年我在空軍官校服役。當兵的時候我正是一個別扭的孩子,想離開家想得要命,浪漫地期待被丟到某個小島上過兩年,只是我主動要求分配外島時卻被拒絕了。

時間并不是均勻的膠質(zhì),當兵的日子過得非常緩慢,但回憶時卻覺得那段時間過得飛快。臺灣長久以來實行征兵制,造就了與多數(shù)地方不一樣的成年禮傳統(tǒng)。這個島上幾乎有一半的人口曾經(jīng)、此刻,將要成為軍人,但多數(shù)人又不真的是個軍人,也不真愿意當個軍人。而另外一半人口,都會在初戀、熟女之戀、中年之戀、黃昏之戀時聽到追求者或戀人談起當兵的事,她們似乎都得在愛情里試著當一次短暫的被剝離者……你的情人在遠方,那里得排隊打電話,他變成了一個編號,得重新練習提筆寫信,吻總是留在話筒里,而他醒來的時候旁邊是另一個男人不是你。

許多人不曉得空軍里也有炮兵,訓練時得跳炮操,閑來無事也要擦炮管。只是我們用的是“二次大戰(zhàn)”時期的五零機槍跟四零快炮。五零機槍勉強算是電力驅(qū)動的武器,槍座由四管機槍組成,駕駛座有一名負責瞄準的槍手,兩旁站著負責送彈的送彈手。槍座可以在一定角度內(nèi)電動旋轉(zhuǎn),而槍長則在槍座后方指揮。相較之下,四零炮更有一種古典味道。它是體積頗大的單管炮車,左右各有一個齒輪式的轉(zhuǎn)盤,一個調(diào)整左右,一個調(diào)整上下。每座炮有一個炮長,站在后頭以手勢和口頭同時下令,兩名炮兵則聽令行動,旋轉(zhuǎn)轉(zhuǎn)盤帶動齒輪,調(diào)整炮管指向敵機。我一直覺得,這種炮的運作與傳統(tǒng)機械相機一樣,已然過時卻有一種令人懷念的氣味。

這樣的機炮此刻已無法準確擊落敵機,它的任務(wù)是讓敵機盡量不要飛得太低,直接威脅到跑道。畢竟面對可以飛到萬尺以上的轟炸機,它所連發(fā)的炮火頂多像是低空煙火。不過,演習時十余門四零炮和五零槍齊發(fā)的景況,確實氣勢驚人,一聲令下,火線在空中形成“彈幕”,地面煙霧漫漫,幾乎不辨鄰炮,讓人激動。

空軍官校的機場一面是一望無際的草坪,沿路都是機堡,只有很少數(shù)的F-5戰(zhàn)機,多數(shù)是看起來有點迷你、可愛的T-34和A-T3教練機,跑步時可以聽到T-34轉(zhuǎn)動螺旋槳試機的巨大噪音。跟不上部隊的時候,一些老鳥就會躲到旁邊的草叢里抽煙。跑道盡頭是青綠色的,草總是被勤奮地割除,只有在大雨后,會發(fā)現(xiàn)不同的草種冒出頭來。

偶爾有機會搭悍馬車到鎮(zhèn)上或其他營隊辦理業(yè)務(wù)時,我總是在外務(wù)背包里偷偷藏著我的FM-2和二十四毫米的鏡頭。

一九九四年的某天,當悍馬車繞過村子,經(jīng)過空軍官校旁時,我在車的后座看到了可能成為一張照片的影像。幾乎沒有遲疑,我拍了拍駕駛兵的窗戶,問他可不可以停下來等一會兒。我跳下車,按下快門,再跳上車。那是一只死去的兩腿僵直的雞,翅膀微微打開躺在馬路上。透過觀景窗,可以看見雞的眼窩微微下陷。完全是機遇的安排,那死雞的旁邊,恰好有一個印著裸女的空檳榔盒。它就在那里。

退伍后我才添購微距鏡頭開始拍蝴蝶。在剛接觸生態(tài)攝影時,我曾被幾個問題困住。比方說,拍照時沒有你想要的自然光線,是否決定用人工光線補光?而當被攝者不在你想象的“位置”上該怎么辦?畢竟,雖然很多攝影師會安排人物走動以便構(gòu)圖,但你沒辦法要求一只綠斑鳳蝶稍稍減慢它的飛行速度或停在某一朵花上,也沒辦法要求一只鵂鹠停在你鏡頭可及的枝丫上。

不過有些人確實會試著這么做。我曾看過拍攝者把一只扇角金龜像小擺飾一樣不斷變換它在樹葉上的位置,以得到“最好的光線”。也曾聽說有些攝影者會先用捕蟲網(wǎng)抓住飛行速度太快的蝶種,將它捏暈后放在花上,拉出口器,布置成蝶在吸蜜的樣子。略懂蝴蝶生理反應(yīng)的人都知道,如果稍微用力捏住蝴蝶的胸部,幾秒鐘后它就會因為血液循環(huán)與呼吸受阻而暫時失去行動力,就像暈了一樣。不過,如果使勁不當,就會聽到它的胸部碎裂的聲音。

這樣粗暴的拍照行為通常發(fā)生在昆蟲身上,或者說,這樣粗暴的行為發(fā)生在昆蟲上時,拍攝者最不感在乎。我以為一方面是因為昆蟲的復眼不像哺乳類或鳥類會煥發(fā)“生命在此”的神采,所以如果姿勢擺得自然,并不太容易發(fā)現(xiàn)。而當那張幻燈片打在墻上讓觀看者驚嘆生物之美的同時,它可能已經(jīng)是暈眩、死亡的俘虜,只是觀眾一無所知。但鳥就完全不同了,你完全可以“感到”,觀景窗里的它是警戒、放松,抑或陷入迷惘,或是已然發(fā)現(xiàn)你的存在。我想那是因為鳥都有一雙仿佛隨時會流淚的眼睛的緣故。

另一方面,似乎為了拍照而殺死一只蝶或一只金龜,罪惡感比殺死一只云雀要低得多。這究竟是為什么呢?

我在空軍官校旁拍的那張照片里的雞,當然不是我把它打暈或掐死的。它應(yīng)該是不知道什么原因,從運雞車或雞販的三輪車上跌下而死的。也就是說,我只是個像兀鷹一樣被死亡的氣息所吸引的攝影者而已。我當時確實心安理得地拍了那張照片,甚至于帶著得意的心情跳回悍馬車上。

但后來,當我背著相機走在路上、林道間、河流旁遇上了某種動物的尸體時,我總想起拍那張照片之后的情感反應(yīng)。如果在觀景窗里的不是從某個雞農(nóng)場運出的雞,而是一只中型仿相手蟹呢?如果是一只紅嘴黑鵯呢?如果是一頭山豬呢?如果是一頭抹香鯨呢?

如果是一條會威脅我生命的鎖鏈蛇,一頭馱運過“二戰(zhàn)”軍火的亞洲象,逃過五次獵人槍彈的黑熊,失去角卻逃過盜獵者槍口的蘇門答臘犀牛,一匹有著憂郁條紋的斑馬,又甚或是一個人呢?如果是一個陌生人,或者是一個我熟識的,曾經(jīng)在某一刻愛過的人呢?

雖然很多拍生態(tài)攝影的人宣稱他們愛自然、愛動物,但我知道那樣的愛跟一般我們稱為愛情的愛有著本質(zhì)上的不同,它們唯一相同的是,可能都有根本的脆弱性。

在生物學上,有的科學家認為愛情不過是一種血清素效應(yīng)[serotonin effects]所產(chǎn)生的激動。因為血清素效應(yīng)會隨著刺激與時間漸漸變淡,因此熱烈的浪漫總有一天得轉(zhuǎn)變成情感的依附。當愛情轉(zhuǎn)變成情感的依附時,可能就類似于親族之愛了,有時連性欲之愛都會消逝。

關(guān)于親族之愛,我想起著名的“依附理論”[Attachment Theory]。那是英國精神醫(yī)學家約翰·鮑爾比[John Bowlby]受到奧地利動物行為學家康拉德·洛倫茨[Konrad Zacharias Lorenz] 1的“印記理論”[Imprinting Theory],和心理學家哈利·哈洛[Harry Frederick Harlow]2對恒河猴研究的影響后所提出的。印記理論是洛倫茨發(fā)現(xiàn)小雁鴨在破卵后,會把一開始聽到的聲音與看到的形態(tài)深深印在心版上,因為這對它的求生萬分重要。這種愛就是從出生開始建立的親情之愛。

一九五七年起,哈洛進行了一系列以恒河猴為對象的研究。他將剛出生不久的小猴帶離母親,并且給予兩個代理母親:一個是以鐵網(wǎng)做成,會提供乳汁的假母親;一個是與母親形象相似,不提供乳汁的絨毛娃娃。哈洛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小猴子會到鐵網(wǎng)母親那邊吸奶,卻會到絨毛母親那邊尋求慰藉。而當小猴子受到驚嚇或威脅時,它總是選擇緊抱絨毛母親。

“愛的實驗”證明了和自己皮膚觸感相似的擁抱感受,對小猴子而言是很重要的事。當小猴子習慣絨毛母親帶給它的安全感后,哈洛進行了第三階段的實驗。他讓這些絨毛母親突然發(fā)射水柱、鐵釘攻擊小猴子。小猴子受到傷害后一開始退縮,卻會在下一次被驚嚇需要尋求安慰時仍奔向絨毛母親。只是它對母親的依附開始顯得猶疑。

哈洛的實驗期非常長,直到這群被代理母親照顧的小猴子長大,繼續(xù)到它們孕育下一代。他發(fā)現(xiàn)它們相對其他正常成長的小猴子,有明顯的自閉、自殘或暴力行為。當它們生育下一代后,多數(shù)母猴都無法像正常猴子那樣給予下一代仔猴親密撫慰的愛。

鮑爾比分析這兩個理論,判斷愛是一種依附。因此在情感上,“必須每一次的分離,不論多么地短,都產(chǎn)生立即、自動和強烈的反應(yīng)”,以免失去愛的依附者。你會發(fā)現(xiàn)周遭的朋友失去愛的標準反應(yīng)仍和鮑爾比所說的并無二致,“先是督促離開者回來,然后再責備他們……雖然他知道這樣的嘗試是無望的,也知道責備是缺乏理性的”。我發(fā)現(xiàn),這樣的描述放到愛情里也一樣說得通。

人為親族、愛人的離開感到傷痛是必然的。達爾文[Charles Robert Darwin]說:“成年人的哀傷表情仿佛兩種情緒的矛盾組合:他們像被遺棄的孩子想要吶喊,卻又設(shè)法不讓自己喊出聲音?!边@使我不禁想到英國基因?qū)W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3所說的:“我們不能期待小孩生下來就知道愛人,這是我們必須教他們才會的?!彪m然道金斯認為所有生命都是“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的產(chǎn)物,甚至連利他行為都是自利行為的一種,但他也說,人類脫離了一般動物的行為準則,是因為文明發(fā)展愈久,另一個“文化基因”的影響便愈見強烈,有時甚至使得人類的動物行為受到抑制。

我并非質(zhì)疑有些人宣稱的對自然界與生物的愛,但那樣的愛的依附,會隨著親疏關(guān)系距離而隨之漸淡漸遠,也會因不同的社交情狀而有所調(diào)整。我們會因家里一只伴隨聯(lián)考成長光陰的小土狗過世而悲傷,卻不必然為高速公路一只被車子撞死的小土狗哀痛;為夏天學飛而死在花園的斑鳩嘆息,卻不必然為探索頻道里旅鴿滅絕的報道惋惜;因自家花園植物的死亡而灰心,卻不必然為工業(yè)開發(fā)而導致孕育眾多生命的沼澤地消逝而感到痛心。愛有等差,愛也計較代價,愛有時候甚至被視為是一種道德或背德……即使你愛的對象是同一個人。

不過,部分動物或許也會有利他行為或看似肇始于同理心的行為出現(xiàn),卻不會主動賦予生命互動時的“道德意義”。一群獅子不會考慮它們狩獵的羚羊是否有絕種之虞,眼鏡蛇不會對自己的殺戮帶有任何的愧疚感,過度繁殖的羊群將草原吃食殆盡,也不必顧慮生態(tài)是否崩毀,其他動物是否也有草吃的問題。人類建構(gòu)了文明,也建構(gòu)了不再純粹屬于生理需求的心智。這或許是環(huán)境倫理學者為什么說人類是生物里唯一的“道德主動者”[moral agents]的原因,而成為道德主動者的因素,一來自于情感教育,二來自于知識。

愛是生命撫慰傷痛的基地,因此它是天生的直覺,但卻是上一代的行為,以及我們所接觸到的知識與文化經(jīng)驗告訴我們,愛應(yīng)該如何給予、什么時候給予,才符合你所生存的群體的規(guī)則。

多年以后,我再看到那張照片里的死雞時,想到自己當時或許被某種神秘主義、陌生化或機遇之類的構(gòu)圖所吸引而按下快門。云擋住了陽光,影子不在了,某一刻此身將會被稱為尸體,而不再被稱為肉體。但我也同時明白了自己拍下那張照片時,對那只死去的雞是幾乎不帶感情的,那是一張或許有意味,對我來說卻缺乏情感有效性的照片。

當攝影者拿著相機逼近另一個人,多多少少帶著緊張、羞怯、遲疑,并且會考慮被攝者的反應(yīng)。但拍攝動物卻不用考慮這個問題,因為動物可能會拒絕、攻擊、離去,卻不會質(zhì)疑我們有沒有權(quán)力拍攝它們的形象,它們能理解槍的危險性,卻幾乎不可能理解鏡頭的意義。

但隨著我走入山林,逐漸建立自身的山野知識,并且和許多生物產(chǎn)生一種有距離的情感關(guān)系后,我開始思考這些生物的生存處境:我知道寬尾鳳蝶與大紫蛺蝶正面臨著生存的界線,我知道一株紅檜得經(jīng)驗多少寒暑、暴雨與雷擊才能成為森林的一份子,我也知道遇到一條讓自己懼怖的鎖鏈蛇是危險又是那么幸運的事。這樣的認知,使得我在面對曝尸林道上的蛇尸時,會有一種沉重的感受;寧可尋找蝴蝶的食草以等待畫面的出現(xiàn),而不使用傷害性的拍照手段;嘗試用仰視的鏡頭,表現(xiàn)紅檜的孤高與自身的卑微。而無論拍攝什么樣的動物,我都會試著在觀景窗里和它們眼神接觸,即使是死去的動物亦然。我似乎漸漸被教育了,那樣才會留下一張對我自己或?qū)τ^看者而言,有效的[effective]照片。

我想起兩張對我而言有效的照片,都和被拍攝者的眼睛有關(guān)。

服役的時候,連上養(yǎng)了幾只自動會出現(xiàn)在崗哨附近的狗。由于每餐都會留下一些廚余,喂飽它們不是問題,而百無聊賴的阿兵哥,也樂得跑步或出操時有狗為伴。其中有一只我最印象深刻的,叫作小黃。

小黃跟其他患了皮膚病或某些隱疾而顯得瘦弱的野狗不同,它的毛色漂亮,而且有著一雙少女的眼睛。每回站哨時小黃都會待在哨所旁邊,它是我們連上站得最久的衛(wèi)兵。當兵時我非常喜歡站夜哨,因為站夜哨時往往可以聽另一個哨兵講他們的故事,讓我覺得自己像是采集故事的人。

晨跑時有時候小黃也會跟著跑,它的步伐輕快,三千米跟上部隊不是太大問題,不過有時候它會被長官阻止跟著部隊跑。你如果在那時回頭看小黃一眼,就會看到它用那雙少女般的眼睛目送部隊離去,你會相信那眼里帶著一股委屈。

小黃的活動領(lǐng)域除了營區(qū)外就是緊鄰營區(qū)的二高眷村,有時候放假它會送我們一直到等公交車的地方才回頭。有一回我背相機在二高村閑逛時遇到它,拍下了一張可能是它此生唯一的照片。照片里的小黃正準備走過來對我磨蹭,因為快門過慢的關(guān)系它的身影有些模糊。

后來營里來了一個討厭狗的主管,要求如果要養(yǎng)狗就得把狗拴住,小黃從此就被鎖在餐廳后面的小小空間,也許是因為這樣,會記得去看看它的弟兄也慢慢變少[包括我在內(nèi)]。后來偶爾看到小黃,發(fā)現(xiàn)它染上皮膚病了,嘴角長了一個瘤,眼神黯淡。

某天清晨我聽說小黃死了,那時我剛好在站四六衛(wèi)兵。幾個弟兄用小推車把小黃的尸體帶到崗哨附近,拿著鏟子就在二高村的邊緣挖起它的墓穴。我還記得那天早晨空軍官校的T-34教練機正在試車,啪啪啪的螺旋槳聲把整座機場的青草味打了出來,小黃脖子上還系著細鐵鏈,而它美麗的眼睛陷成一個凹洞。

另一張則是在柬埔寨的觀光勝地達松將軍廟所拍的柬埔寨女孩。

柬埔寨是一個從殘酷戰(zhàn)爭與屠殺里站起來的國家,一個在地的資深導游告訴我說,在內(nèi)戰(zhàn)時代,像我這樣戴著眼鏡的人一定會被殺?!皼]有什么原因,就是你戴著眼鏡?!币驗楫斄撕芫玫膶в?,他的中文非常標準:“戴眼鏡表示你可能受過教育?!?/p>

在吳哥窟每一個觀光景點,你都會看到年紀非常小的孩子使用中文向華人面孔的游客兜售明信片、T恤或書。他們也會在你進入某個廟宇前偷偷拍下你的照片,然后立刻用一旁小店里的打印機印下來,貼在粗糙的瓷器上賣給你。他們會像小動物一樣緊盯著你直到完全絕望,那一刻祈求的眼神立刻轉(zhuǎn)變成空洞,那些孩子會毫不猶豫把你的照片撕下來丟到垃圾筒,準備貼上另一個游客的照片。

這些年紀很小的孩子未必是以家庭為單位來兜售貨物的,我曾看過一些報道,知道他們背后或許有黑幫控制。半生投入奴隸救援工作的亞倫·科恩[Aaron Cohen]寫的《這是自由的一天》[Slave Hunter],還揭露了柬埔寨可能是此刻世界上存在著最多童妓的國度。童妓的來源除了當?shù)匾酝?,也有從越南、緬甸而來的孩子,年紀通常在八歲到十四歲之間??贫鳛槿〉梅缸镔Y料,多次親身進入妓院涉險,拍下足以作為證據(jù)的照片。他不得不與這些眼睛異常美麗族群的孩子眼神接觸,但總在回到旅館時嘔吐,想起自己或許看到的是《約伯記》里的“死亡的大門、陰間的門戶”。他說:“如果我可以讓一個小孩陳述她的夢想,我就能知道人口販子還沒有完全毀壞她的靈魂?!彼簧荚谠囍褥`魂還沒有完全毀壞的孩子。

在達松將軍廟向我兜售明信片和T恤的女孩并不是雛妓,她可能只是跟我小時候一樣,為幫忙家計而提早“出社會”而已?;蛟S只是我讀過那些報道所引發(fā)的多余反應(yīng),但我在她的眼里確實看到不可思議的成熟與衰老,也仿佛看到了其他的什么,我一直還不能解釋的事。因而縱然她表明愿意讓我拍照,但一件T恤換得這張照片,仍帶給我一種莫名的歉疚之感。她知道觀光客喜歡拍他們的照片,她得答應(yīng)T恤才賣得出去,而我也知道這一點,這或許是關(guān)鍵。當我在觀景窗里接觸到她的眼神時,我就知道這張照片必然會是對我有效的,它會跟隨我到失去視力的那一天。

Effective,有效的,一開始這個詞使用在醫(yī)學上,到后來竟爾成為一個愛情的或藝術(shù)批評的術(shù)語。只有你/你的話語對我來說是有效的,它穿過層層夢與現(xiàn)實的音障成為一種獨特的聲響。我只聽得到你的贊美、嘆息,乃至于離去時無聲的腳步。It's effective.

當攝影者湊上觀景窗的時候,全世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正在看什么,想看什么。有意識的被攝者會知道那雙眼睛的意圖,他們透過層層的凹凸透鏡對話,像探礦者從地表上找出礦脈、捕旗魚的投槍手在大海中尋找魚鰭。某些當事人也不知道的情緒被“光”寫在底片上,直到?jīng)_洗出來的那一刻,攝影者隱約感到這張照片似乎是有效的,但唯有另一個觀看者站在照片前面,這樣的推測才有了被證實的機會。

站在那樣的照片面前,影子突然和我們身體脫離,它痛苦地蹲了下來,或者發(fā)出沒有人看得見的微笑,抑或是掉下比空氣還輕的眼淚,影子記得的事永遠比影子的主人還要多。就像一根吹熄的火柴棒,無意間從照片里被丟了出來,掉進我們心底那片非洲熱帶稀樹薩王納[savanna]草原,火饑餓地復活了。

我們說這樣的照片是“有效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具傷害性的”,it is an effective,就像你的贊美、嘆息,乃至于離去時,踏在森林底層那比海洋還要厚的落葉時,無聲的,或像是心的碎裂的腳步。而后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被照片注視著,我們曾經(jīng)以相機之眼對準照片里生命的時間僅有一瞬,而他們的眼卻凝視我們一輩子。

出身于西西里的哲學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4認為萬物皆由水、土、火、氣四者構(gòu)成,再由“愛”與“沖突”或融合或離間?!皭邸笔顾性鼐酆?,“沖突”使所有元素分裂,而宇宙本身則在絕對的愛和沖突之間來回擺動。他也相信人或生物會發(fā)散著一種流出物,進入觀察者的穴位使其產(chǎn)生知覺。而光是從眼睛中射出來的,就仿佛它是一盞燈籠,里頭點著一把火。當我們看世界時,火光穿透充滿水的部分朝外而去,接觸到被觀察者的流出物,于是一切再重回眼中才反映出我們所看到的世界。

當然此刻世界沒有人認為恩培多克勒是對的,但當我拿著相機的時候,卻有那么一刻我相信他是對的。光是從我們的眼睛出來的,流向世界,唯有如此,這一切才是相機所要捕捉的,才是值得捕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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