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米微微之間少年友誼的質變是因為武錦程。
武錦程是插班生。
楊震宇成為班主任的大概一個月之后,武錦程來了。
有一天上午,楊震宇走進教室時,身后跟著一個少年。
那個少年就是武錦程。
在抬起頭看到武錦程的一瞬間,我獨自,不為人知地愣住了。
空氣和時光縱橫在一處,瞬間隔絕出一個空間,與任何人都無關。在那個畫面里,只有我和武錦程,好似契闊相逢。
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對白,是他轉身看我,隨即我們四目相對,在愣了許久之后,他緩緩地,自語般地說出那句:“這位妹妹,我曾見過的。”
而我則嬌羞地低下頭。
現(xiàn)實中的武錦程什么都沒說,甚至根本沒特意看我或任何人。他微低著頭,微皺著眉,按照楊震宇的分配坐在了比較靠后的一個空著的座位上,始終一副虎落平陽的孤傲勁兒。顯然他不止引起了我一個人的注意,很多女同學一路目送他坐下還久久不肯轉回身,直到楊震宇說了句:“差不多得了,上課吧?!?/p>
武錦程是一個好看的少年。他的好看,除了有一套構圖上乘的五官之外,還帶著一種距離感,好像受過傷,又特地為了掩飾受傷而偽裝出來的幽幽的冷峻。
一般情況下,女人一生當中都會被兩種男生吸引,一種是似曾受傷的,一種是偽裝冷峻的。如果有誰剛好把這兩種特征有機地融合,基本上這個人就能在女人的世界中所向披靡。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一見鐘情都是因為對方好看。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憂傷的一見鐘情都是因為對方好看而自己一般。
因著這樣的天理,在看到武錦程的時候,我開始了人生首次的憂傷。
那種感覺,就好像立刻有一百只螞蟻排著整齊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從我的心頭鏗鏘有力地走過。走著走著,不小心掉進骨髓,順著骨頭繼續(xù)排著整齊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在那兒繼續(xù)走,再跌進更深的縫隙,還繼續(xù)走。
我的心頭,就這樣,被走得久了,走出心疼,走出了滄桑,滄桑在每天都像盛夏的少年時代。
武錦程對我的暗戀一無所知,就算知道他大概也無所謂。好看的少年通常都對相貌平平的女同學的暗戀司空見慣。另外,那段時間,武錦程所有的心力都牽扯在他自己的家事上。
武錦程在來我們班之前,在北京上過三年小學外加一年半中學。在北京讀書是因為當年他父母離婚,他的媽媽是北京人,帶著他回了原籍。
我們那個城市,因為那場舉世聞名的人類浩劫,在六七十年代囤積了一大幫“支邊”的青年。他們年紀輕輕就背井離鄉(xiāng)到了陌生的地方,到適婚年齡,前路茫茫,大部分就地婚配,生了一堆“支二代”。
武錦程的媽媽是從北京來的知青,爸爸是我們當?shù)厝耍溴\程是獨子。
一家人安居樂業(yè)到武錦程上小學。天南地北的人,才剛互相適應得差不多了,哪知支邊的人群又有機會回原籍了。
變故因此紛至沓來。
武錦程的爸爸是本地人,在一家工廠當工人,對這個世界沒太多理想也沒太多憤怒,既不積極也不消極。業(yè)余愛好是喜歡各種體育項目,能跑的時候絕對不走。由于精力過剩加上天生五官端正,武爸爸在婚姻中出軌過三五次,常年受到廣大家庭婦女的議論。婦女們說起他的時候總是又翻白眼又咂嘴,那些議論,表面上是假道德之名的批判,然而微詞里又透著微妙的青睞,武爸爸因此活躍于很多人的議論中,在城中小有名氣。
武錦程第一次去我家寫作業(yè),我父母照例打聽他的家庭情況。在聽到武爸爸的名字時,他們齊聲說了句:“哦?你就是他……的兒子啊!”
我爸和我媽在說到“哦”“他”的時候都停頓了一兩秒,且都用了延長音,但他們倆的語調分別拐向了不同方向,聽起來各自意味深長。
等武錦程從我家離開之后,我媽把我拽到她面前,略俯身,臉湊到離我的臉只有一尺左右的地方壓低嗓門語氣決絕地說:“以后,不要再跟這個男孩兒來往!聽見沒?!”
我為了把臉挪遠一點兒,趕忙敷衍地點了頭,她的命令瞬間鞏固了我單戀武錦程的決心。
武錦程是個敏感的小孩,我媽在對我下達命令的時候,他已經(jīng)走出我家至少3公里了。但不知道為什么,那之后他就再也沒有進過我家,即使那天他跟我父母告別的時候,我媽還假裝熱情地問他要不要留下來吃她包的湯圓。
武錦程對大人們的風言風語敏感且心存芥蒂,所以他對遺傳了他爸爸的好看全無感謝,小小年紀就喜歡皺著眉,好像鐵了心跟自己容貌的遺傳一決勝負。
我父母之后好幾次饒有興致的議論幫我把武錦程的家務事拼湊出了完整的版本。
據(jù)說他的媽媽出生于北京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
“這種人那會兒最遭殃。”我媽說的,語氣中聽不出同情惋惜還是幸災樂禍。
因著這樣的出身,武媽媽一生最大愛好就是離群索居,對她來說,離群索居的最便宜的方式就是專心讀書然后埋頭教書。
這樣的兩個人,志不同道不合,還是成了夫妻。
據(jù)我父母的分析,武爸爸年輕的時候人長得帥又愛玩兒,而武媽媽則任何年齡都沒有特別好看過但內心豐富。人總是容易被自己不太具備的特質吸引。
然而相愛容易相處難。
武家爸媽離婚之初,出于對獨子前途的考慮,武錦程被分給了他媽。就這樣,是年小學三年級的武錦程從我們所在的城市轉學到了北京。
武錦程在北京的那幾年小學生涯并不太愉快。一個遠道而來,有口音沒背景,有脾氣沒特長的孤獨小學生,能指望受到什么樣的禮遇呢。
小孩子在逼仄的環(huán)境中只有兩個可能,要么軟弱,自暴自棄,要么就掩藏內心的脆弱表面上特別堅強。武錦程是后者。為了自我保護,他讓自己變得越來越難相處,能不說話就不說話,非要語言表達的時候就皺眉哼歌。
歌詞是少年武錦程屏蔽他人的工具,也幾乎是他那個時候全部的人生對白。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p>
單這十六個字,就能反復使用一年。
武錦程升入中學之后,比他更適應北京生活的媽媽找到了再婚對象。
那位四十多歲的男士是武錦程他媽媽回京后任教的那個中學的政治老師。
武錦程不肯接受:“我看著他就難受!你想想啊,一個教政治的,讓誰看誰不難受?在學校就到處是老師,回家還是老師!我簡直掉老師窩里了!”
中年男政治教師不具備博取少年歡心的經(jīng)驗,對武錦程的厭惡完全沒有對策。
武錦程他媽在多次試著以德服人未果之后,決心用既成事實逼迫武錦程接受。
那年五一,武錦程參加完學校組織的游園活動,傍晚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幾樣物件兒,那些東西,皺巴扭捏,散發(fā)出年久失修的酸味兒,幾乎瞬間道盡政治老師單身幾十年的凄涼。
武媽媽為正視聽,在一進門正對面墻上掛了一張她和政治老師的合影。在合影中,盡管笑容僵硬,但兩個人的頭向一處偏成一個A字型,頭發(fā)連著頭發(fā)糊出一個難舍難分,看得出決心已定。
武錦程進門之后,武媽跟她的新任丈夫從各自坐著的椅子上站起來,隊形整齊地站在離武錦程3米外的餐桌旁,像兩個等待被罰點球的球員一樣雙手交叉保護在丹田偏下的位置,看起來嚴陣以待。
在不大的客廳正中的飯桌上已經(jīng)擺好了三菜一湯和三套碗筷。在主菜,一條紅燒魚旁邊,平放著兩份結婚證,帶著一種經(jīng)由法律承認的威儀。在這個尚未建立起和諧氣氛的屋檐下,那個合法的證明,像個企圖鎮(zhèn)宅的法器。
武錦程一看這陣勢,二話沒說,穿過這對相愛不容易的長輩,進了他自己的小房間,快速翻出幾件衣服和幾本書塞進書包,又從抽屜深處拿出平時攢的零用錢放進口袋,回到客廳,再次穿過那對確實相愛不容易的長輩,還是二話沒說,開門,走了。
武媽媽在武錦程身后嗚咽著追出二里地,傍晚的斜陽里,這個看了很多書的女性嘴里重復著一句毫無華麗辭藻的大實話:“程程,你別這樣,你別這樣行嗎?媽媽也不容易?。 ?/p>
武錦程心里難受,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收場,只好繼續(xù)往前走,好像只要走下去,就可以離心里的難受,遠一點。
武媽媽勸不回兒子,那位新科丈夫追上來勸自己的太太:“孩子要是愿意出去玩會兒,咱們也別勉強孩子。”
武錦程一聽急了,猛然停下腳步,一回頭,幾處的惡氣迅速匯合統(tǒng)一爆發(fā):“你少跟這兒‘孩子孩子’的,老子死都不會是你的孩子!操!”
這是武錦程第一次跟政治老師說完整的句子,也是他長到13歲第一次說臟話,第一次以“老子”自稱。
武媽沒見過這陣勢,一時懵了,再扭頭看初婚的丈夫,左右為難,為了不讓政治老師感覺她偏袒,她只好停止追兒子,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對扭身要走的武錦程說了句:“程程,你要心里不痛快就去同學家玩會兒,別在外頭過夜。飯給你留桌子上,媽媽特地做了你愛吃的紅燒魚,你鄭叔叔去買的魚?!薄卫蠋熜锗?。
武錦程沒應,獨自埋頭又往前走了幾百米。漸漸,那些跟著他的,他媽媽的味道和聲音,淡了,沒了。
等到一個路口,武錦程放慢腳步,借轉彎的時候偷偷地回頭,路上稀疏地散布著幾個路人,武媽媽沒有繼續(xù)尾隨,武錦程心頭不禁一陣悲涼。
他也無法解釋那樣的心情,他不想接受的,也是他不愿意舍棄的。
那天,離家的路,路的盡頭是一輪初夏深橘色的落日,那種顏色里有一種隱匿著容納的深邃的善意,似乎能在一個時辰盛下全世界所有的悲歡離合,不僅盛得下,也似乎能融化它們,仿佛那些悲歡離合,會因為碰上它的容納而不好意思再特立獨行。
武錦程看見自己的影子在落日里被印成了橘色,心頭忽然升起幾分莊嚴,就像賈寶玉最后一次見到賈政,武錦程對著他母親遠去的方向,深深地鞠了躬。在他心里,那是少年的他首次正式地向他的母親告別。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p>
對一個孩子來說,“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含義,即是離開父母保護的世界。
武錦程當晚在火車站過了夜,第二天一早登上了駛向我們那個城市的列車。武錦程對那個車次非常熟悉,在那之前,每年的寒暑假,他都會登上那趟列車,心情雀躍地回去和兒時玩伴見面。
一天一夜又半天之后,武錦程回到了故鄉(xiāng)。不過,當他饑寒交迫地趕回自己家,才發(fā)現(xiàn)他爸已經(jīng)搬家了。
等他又費了一番周折好不容易在天黑之前找到他爸爸的新居時,來給他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的年輕女人。
“我當然沒指望他獨守空房,但他怎么連說都不跟我說一聲呢?!蔽溴\程沒有太多評價爸爸家的家庭成員,對政治老師,他至少表達了厭惡,對爸爸的新歡,他什么都沒說。
那次的見面,加劇了武錦程的受傷。據(jù)說他爸爸見到他絲毫沒驚喜,只是連續(xù)問了好幾遍:“你媽知道你回來嗎?”
武錦程很氣餒。他從一對初相愛的長輩那兒逃離,投奔到了另一對初相愛的長輩,兩邊都讓他成了多余的人。更糟的是,他爸爸的這位準伴侶可沒打算像他媽的政治老師丈夫那樣討好巴結他。
從他一進門兒,那個打定主意要獨占武爸的女子就一邊假裝熱情地端茶炒菜,一邊話里話外地問武錦程什么時候回去。
“北京多好啊,我們這樣的人想去還去不成呢,是吧大武?嘎嘎?!?/p>
“在北京受過教育的人就是不一樣啊,你現(xiàn)在覺得大武啊,我啊,我們這些人都特別粗俗吧!嘎嘎嘎嘎。”
那女人頭抵在武錦程他爸的肩膀上,像行使主權似的不斷對武爸爸做出各種武錦程聞所未聞的親昵動作,且每個動作都配了“大武”的呼喚或“嘎嘎嘎”的笑聲,簡直像一個志在必得的運動員,還自己給自己當啦啦隊。
她的聲勢快速有效地熄滅了武錦程對他爸爸的期待。
之后幾天,幾個大人開了個電話會議,就武錦程的未來安排做了幾輪討論。由于武錦程強烈拒絕回北京,他被允許暫時轉學回武爸的城市,等讀高中再回北京。又由于武爸新女友的強烈拒絕,武錦程最終寄居在他爺爺奶奶家。
對于這個結果,武家爺爺奶奶相當高興。他們是這個世界上所有夫妻中最愿意跟武錦程無條件廝守的那一對。武錦程的歸去來兮,不僅實現(xiàn)了老兩口的夢想,還無意間統(tǒng)一了老夫妻在信仰上的分歧。
武奶奶信基督,每天看《圣經(jīng)》,每周日都去老街坊組織的家庭教會做禮拜。武爺爺嘴上說是信佛,實際有口無心,如果被催眠問真話,也是迷茫得什么都不信。只不過人到了一定年齡之后,就沒資格再說自己迷茫。
虔誠的武老太太多少年都矢志不渝游說丈夫跟她信教。
“你哪怕就當它是解悶也好??!”奶奶說。
“我不悶!有什么好解的!”武爺爺答得很有原則,被勸煩了放出一句“有本事你讓你的耶穌把我孫子給弄回來,我就信!”
武奶奶被點了痛處,摸著十字架到耶穌像前面抹淚去了。
頭兩年,武奶奶每天的例行祈禱中都拜托過圣父圣子圣靈,請他們安排武錦程回到他們身邊。不過,捫心自問,她也沒敢真的相信這一幕會實現(xiàn)。很多人的信仰到后來都只是出于“慣性”,如耶穌所說“你這小信的人啊”。沒幾個人真的堅信他們口中念著的神明真比自己高明到哪里去。
武奶奶就是這樣,祈禱不代表她對神明真有多少信心,她邊祈禱邊不請自來地替上帝找托詞:“可能您老也沒什么好辦法能讓小程程回來呀?”“您老覺得,小程程真回來了,對他是不是也不好吧?”“您老要是想不出什么偏方,那您就照顧好小程程,也行?!?/p>
就在武奶奶差不多快要對上帝絕望的時候,這么寸,武錦程去了三年多,還真回來了,不但回來,還跟他們一起住,一切都跟武奶奶期望的祈禱的一模一樣。
上帝用實際行動一掃武奶奶的懷疑和顧慮。
武爺爺雖然之前并沒有信仰,但對個人道德相當有要求,有狹義風范,特別注重說話算數(shù)。孫子一回來,武爺爺二話不說,星期天跟著一群老頭老太太齊唱《贊美詩》,唱得荒腔走板,然而態(tài)度堅定,脖子上十字架一戴,也算信上基督了。
其實這算是一個還不錯的階段性結局,但武錦程依然有很多很多的理由感到憂傷。
很多小孩會夸大家長的感情問題給自己帶來的負面影響,好像大人就有義務至死不渝地讓自己舒坦。
從武錦程的視角望去,他有一個怕孤獨的媽和一個乖張的繼父,還有一個對親情麻木的爹和他那個處心積慮的女友。
他們在自顧不暇的時候,都選擇模糊了對他的愛。
唯一明確表達愛他的爺爺奶奶,還是一對搞不清人世間的之乎者也只好投奔虛無的迷信分子。
他向往“外面的世界”,然而,他的世界,走來走去,不論逃離、躲避、收留或被嫌棄,從來也不算是“外面的世界”。
一個人在不愿面對問題或不知道怎么解決問題的時候都會試著給自己找個冠冕的借口,然后活在借口里。
那年的武錦程,活在自己的借口里憂傷著,14歲的他,也只能如此。
這世界上的事,有多少殘缺,就有多少成全。
武錦程很憂傷,憂傷得很忙。他沉浸在自己的憂傷里,無暇顧及來自女同學們的青睞。他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同學,等了不知道多久,才因他的出現(xiàn),借著他周身裊裊升騰的繁茂的憂傷,烏泱泱地開出一片又一片愛之初徜徉的花朵。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的一見鐘情都是因為對方好看。
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憂傷的一見鐘情都是因為對方好看而自己一般。
I will be the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