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不知不覺中跳進了一個我一直以為自己防衛(wèi)嚴謹?shù)纳顪Y里。
不對,我已經(jīng)跳進去了,
差一點就淹沒了頭頂上懸掛的理智。
我應(yīng)該讓她走,也許一開始我就不該把這個炸彈放在身邊。
我第一次非常認真地考慮這件事,
我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了。
我現(xiàn)在越來越害怕這個不斷地對她好的自己。
Chapter01 遇見,終不能幸免
我猜她一定是記起了我們曾經(jīng)見過。她打量了我兩眼后,嫵媚地對我粲然一笑,就在那時,我以為有一朵花突然間就綻放了,周圍都是令人愉悅的欣欣向榮。
我叫霍迦南。沈清園兒叫我小霍。
我遇見沈清園兒的時候她才十九歲,我二十八歲。
1987年,在意大利西北部皮埃蒙特的都靈,一個充滿了巧克力香甜的午后,我出生。我媽一度希望我是個女孩子,然后她在某本書上看到這句“一個人出生的地方?jīng)Q定著靈魂的質(zhì)感”這句話,所以她毅然決然的,試圖把我的鄉(xiāng)愁安置在一個世界聞名的生產(chǎn)巧克力的甜蜜城市。
事與愿違。我是個男孩,并且對于我出生的這個城市沒有絲毫的感情,更不要提鄉(xiāng)愁了。
我八歲之前一直生活在歐洲的,各個國家。因為我的母親是個喜歡四處游逛的浪漫的人。遺憾的是,這個美輪美奐的歐洲,最終沒有植入我的靈魂里去。
后來,我的父親生意場上失敗,我們沒辦法繼續(xù)以一種奢侈的方式生活。再后來,那個窮途末路的英雄,不,窮途末路的窩囊廢,最終為了權(quán)力以及金錢娶了一個富商的女兒。拋棄了我跟我媽。在我上大學那一年我媽嫁給了一個法國人。而我在中國北方的一個繁華、寒冷、霧氣昭昭的城市里,認真又努力地生活著。
那是夏天的下午,下班后,我開著車在繁華的大都市里閑逛。我喜歡夏天的時候,下午五點太陽的光芒,一點都不耀眼,也沒有那么囂張。不知怎么就把車停在了S大學門前,點燃一支煙,看著里面三三兩兩從大門口里涌出的學生,落寞地回憶起自己遙遠的大學時代。
我在S大校門口看見那個叫清園兒的姑娘,那不是我第一次遇見她。半個月前,我在酒吧跟朋友喝酒的時候就見過她了。她在那里唱歌,她很會唱歌,當時她唱的是王菲的一首老歌。我還記得。
“愛上一個認真的消遣
用一朵花開的時間
你在我旁邊只打了個照面
五月的晴天閃了電
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終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
懂事之前情動以后
長不過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 流年……”
她的調(diào)子柔柔的,又摻雜著幾分王菲的空靈透徹,宛如天籟。我胸腔里那些隨著閱歷堆疊起來的,世故堅硬的骨頭都快化成了水。她唱王菲的歌,是有投入自己的靈魂的。我看得出來,她非常專注,專注到并不注意觀眾是不是喜歡她的歌。
那時候她十九歲,大二。渾身上下都透著青春的甜美純凈氣息,就連她的名字都是這么的干凈。那時候我們唯一的交集就是她過來給我敬過一杯酒,噢,不單是我,是我們在座的所有人。因為她是來賺小費的。
接下來的大半年里我偶爾會看到她,但也是僅此而已。直到那次我百無聊賴地把車停在S大學門口。
我就那樣歪在車里,看上去愜意悠然實則落寞至極地點燃了一支煙。我瞥了一眼S大輝煌亮麗的圖書館,無意中我的視線掃過大門口,我就是在那么漫不經(jīng)心的時候看見清園兒的。她穿一件小圓領(lǐng)的短袖雪紡衫,一條樣式簡單的牛仔短褲,頭發(fā)散著,發(fā)梢好像燙過一般,微微向里彎。她一出學校大門口就東張西望,好像在找什么東西。
我的目光從落在她身上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站在大學校門口的她,比在酒吧里推杯換盞、妖冶燈光下的她還有清爽純凈,就像夏天最燥熱難安的時候,忽然吹過的一股涼風。也許是注意到我一直在看她,她的目光落在我這邊后居然對我笑了笑,很好看,她干凈到有點蒼白的臉上,多了少許紅暈,我內(nèi)心當中有種說不出的激動以及虛榮的滿足。
她的目光轉(zhuǎn)移到別處后,依舊滿眼笑意,高貴又嫵媚,還有她那個年齡特有的清爽透徹。但她絕不是什么“清純”少女。
我全當她依舊是在對我這個英俊瀟灑,玉樹臨風又多金的帥哥笑。
我就是如此自作多情地開始跟她搭訕。
“嘿,你,那個唱歌的!”我故意喊得很大聲,一臉調(diào)戲的笑意,其實,上天知道當時的我簡直緊張得要死。我也不忘在心里一邊無限鄙夷自己,一個二十八歲的久經(jīng)商場情場的男人怎么還跟十七歲的小男生一樣緊張,或者說羞澀。
她一臉的錯愕,瞪著半圓月一樣純凈的眼睛,坦蕩地看著我,我猜她一定是記起了我們曾經(jīng)見過。她打量了我兩眼后,嫵媚地對我粲然一笑,就在那時,我以為有一朵花突然間就綻放了,周圍都是令人愉悅的欣欣向榮。
“我叫沈清園,你要我給你唱歌嗎?”她講話的語氣像是在跟人調(diào)情,是那種游刃有余的味道,好像她這個姑娘并不是十九歲。
“好!”我由緊張變得興奮。
她忽然擰了擰眉:“現(xiàn)在不行?!?/p>
“你放學了嗎?”我掐掉手里的煙。
她很用力地點頭,她的這個動作一下就出賣了她,她看起來又是十九歲了。
人生就是有很多個稀里糊涂的時刻牽引帶入不同的境遇的。老話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果然不錯。
我就像演戲那樣稀里糊涂地說了下面這句話:“你不用再去唱歌了,跟著我吧?!?/p>
“什么?”她瞪著美麗的大眼睛,很淡定地看著我三秒然后點了點頭。但當時她并沒有跟我走,她說她在找她的兒子。我當時驚訝得下巴都快掉了,然后她解釋說那是她的一個小寵物,不是人。
后來的后來,我留了她的電話。她沒有晚自習的時候就會來我家。或許是她那張美麗又純凈的臉讓我心里產(chǎn)生了一個,沒準她是處女的錯覺,事實證明了,這真的是錯覺。當我進入她身體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那種很冷漠很殘酷的東西,迅速侵占了我的靈魂跟身體。
此后的周六日以及沒課的時候,她都會來我家。她習慣背著一個松松垮垮的雙肩書包,習慣穿背帶牛仔短褲,露出白嫩光潔的小腿,頭發(fā)柔柔長長,發(fā)梢很用力地向里彎著,就是那么隨意地鋪在肩上,就已經(jīng)好看的不得了。
我習慣了一個人,可她的存在并沒有讓我不舒服。她總是收拾下這里打掃下那里,并且很努力地不讓她碰觸過的物體發(fā)出聲音來。她挺喜歡說話,她的聲音很小很輕,如果我不理她,就特別像一個人的自言自語。
每天晚上我都不會讓她睡在我的床上,為此,她覺得很委屈。她總是用她那雙清澈得好像可以望見靈魂的眼睛哀怨地看著我,我狠了狠心推給她一床被子跟一個枕頭就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她睡了大概兩個星期的沙發(fā),后來,我把靠近書房的那個房間收拾出來給她住,她很開心地跟我說謝謝,好像我真的給了她一個家似的。
睡不著的時候,我就戴上耳機,耳朵里充斥著那首我聽了無數(shù)遍的歌曲,
“想要見到你,
可以擁抱你,
你的體溫,
你的空氣,
你就可以出現(xiàn)在我夢里?!?/p>
有人說,人多談幾次戀愛,多失幾次戀是好事,這樣可以讓自己更成熟。但我覺得這根本就是找虐。
我的前女友叫江陵,她不是那種可愛嬌小的女生,她的長相完全是?;墑e的,性格有點張揚,她最不屑的,就是那種登不了大臺面的小家子氣。
我寵她、愛她、哄她,盡力把一切做到最好。我們在一起八年了,這八年在她眼里一點也不值錢。她所在的公司要搬遷,轉(zhuǎn)移到另一個更繁華的城市,我不想讓她走,她卻執(zhí)意要離開。因為她的老板答應(yīng),如果她跟過去繼續(xù)就職,就會升她做主管。就是這樣,她連一點點誘惑都舍不得為我放棄。
但是想想,我又何嘗不是自私的,我同樣不能為了她離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那種血脈相連的,盤根錯節(jié)的感覺就是這樣。我像眷戀著落日朝陽那樣眷戀著這個城市。
超過了對人的眷戀。
我與沈清園兒相處有一個月了,這個姑娘有時候很活潑,有時候很沉默,有時候你會覺得她很成熟,但她的行為舉止卻天真爛漫得要命。她很樂觀,可你又看不出來她到底開不開心。
一個百無聊賴的周日早晨,我看著剛擦完地的清園兒說:“你們學校有沒有什么好玩的事情?”我還蠻懷念我的大學時代。
她笑笑:“有的?!?/p>
我手拄臉等著她的下文,半分鐘過去了,她又開始擦桌子了。
我:“說啊?!?/p>
“說什么?對了,你剛不是問我學校里有什么好玩的事嗎?我說有啊。我說啦?!?/p>
我深深地覺得,她不是故意的就是我們真的溝通不了!忘了說,她身邊有一只該死的寵物。不,不是寵物,至少我絕對不會拿這么個東西當作寵物。
那天,我端著咖啡去書房整理文件,無意中掃了一眼我養(yǎng)的一盆玉竹。我當時真的以為自己眼花了,一只又白又肥的老鼠正扯著玉竹的枝干晃晃蕩蕩地悠來悠去?;瘟藘上轮Ω删驼蹟嗔?,我一口咖啡全噴了出來,這個小家伙被我噴了一身的咖啡也傻了,瞪著滴溜溜的小黑豆眼睛,愣愣地瞧著我。我很好奇它是打哪里來的,而且這么,這么肆無忌憚。它跌在桌子上愣了半秒,然后撒腿就跑。我不可思議地看著它,真正不可思議的是這個小東西居然鉆回了沈清園兒的書包里。它這一系列的舉動,以及一臉的聰明像,讓我深深地懷疑這個玩意兒,真的是老鼠嗎?
當時她正賴在我家洗澡,于是我使勁敲了兩下衛(wèi)生間的玻璃門,她以為我要上廁所,關(guān)了水說了聲:“就快好了?!?/p>
“出來!”我的語氣很不耐煩。
她裹著浴巾,像個小水蘿卜一樣戳在浴室的門口,眼睛里透出令人歡心的潔凈。她的頭發(fā)濕濕的,熱水澆灌出臉頰上的紅暈,那時候我想,出水芙蓉就是這樣吧。
“這個東西是你帶來的?”我不忘正事,指著她書包上那個使勁往她書包里擠卻還是把一條毛毛蟲一樣的小尾巴露在外面的小家伙。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昨天晚上我不在,它鉆進我室友的衣柜里……”她可憐巴巴地看了看我,繼續(xù)說:“我室友不許我把溜溜放在寢室了。”
我心想,別跟我裝可憐,誰愿意把一只老鼠放到家里,還允許它撒丫子亂跑。
“我更不愿意?!蔽覕蒯斀罔F,語氣里沒有半點商量的余地。她從書包里抓出來這個小家伙,一只手掌托著它。我看著這個小家伙黑漆漆的小眼睛,“溜溜”這個名字倒是挺形象的。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溜溜黑黑的小眼睛,濕漉漉地瞧了瞧我又瞧了瞧清園兒,然后一躍就跳到了她肩上,仰著小腦袋,眼巴巴地望著我。
我詫異地看向清園兒。
“這是什么東西?”
她用比我還疑惑地眼神看著我:“你不認識倉鼠嗎?”然后微微一笑,戳了戳溜溜的耳朵:“它好像餓了?!?/p>
“它吃什么?”這時候我完全忘了自己原本要趕這個小東西走。
“它不挑食,人吃的東西它都吃。人不吃的東西有時候它也吃?!?/p>
事實上,溜溜的確是一只不挑食的老鼠,因為此刻它正抱著我家客廳里那盆月季花的花瓣,美滋滋地啃著,還不時抬起頭瞧瞧我。
我想一定是因為這個小東西太可愛了,所以我破天荒地接受了它。從此它就成了我家的一部分。它經(jīng)常很調(diào)皮地跳上玉竹的枝上蕩秋千,每當我作勢要打他,它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當我真的打到它身上的時候,它就不滿地沖我齜牙咧嘴。這讓我想起了我的表妹施裊裊大小姐,她就總是這樣,每當我教她做數(shù)學題她聽不懂,我很有耐心地再給她講一遍時,她總是不滿地沖我齜牙咧嘴,偏說我講的她怎么也聽不懂。我一直覺得這丫頭太笨。但我再怎么生氣都不會說“蠢蛋”“笨死了”之類的話。我不想她不開心。
心情好的時候,我會戳戳它胖得圓鼓鼓的肚子:“你和你主人,都吃我的住我的,你這家伙還敢動不動就沖我齜牙,當心我把你們?nèi)映鋈?,讓你們睡大街上喂蚊子去?!?/p>
它像沒聽見似的,一邊用小爪子捋著月季花的花瓣,一邊很不客氣地啃著。一個星期過去,我的月季花真的就被它吃蔫了,大半年都沒再開一朵花。
自從清園兒跟我在一起以后,她很少再去酒吧唱歌。在我家里她也會唱,我經(jīng)常會把工作帶到家里,她怕打擾到我,就唱得很小聲。也許她是真的很喜歡唱歌吧,其實我注意過,她唱歌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fā)光。還會莫名其妙地微笑,只有那種時候她的微笑才最甜美動人,整個人都生動得不得了。
我下班回來的路上,她在家里給我打電話說讓我?guī)退o溜溜買一袋維他水果糧。我很驚訝,這世界上居然有賣老鼠糧的,真的是我孤陋寡聞了?當我把車開到買寵物的糧食店的時候,發(fā)現(xiàn)原來真的有啊,居然還有進口的星星糧、果蔬糧什么的。
回來后她跟我說了謝謝,然后說什么都要把買鼠糧的錢給我,抿著小嘴一臉的倔強。想想那些拼命從男人身上吸油水的女人,我真是深深地覺得你這姑娘是腦袋進水了,還是真的不想欠任何人的任何東西。
最后我只好說,這是我送給她的禮物,她才作罷。
我第一次送給她的禮物,居然就是這包鼠糧。
一個周六的下午,我坐在書房看文件,清園兒像往常一樣勤勤懇懇地擦著地板。
“沈清園兒?!蔽医兴?。
“怎么了?”
“你的名字好小氣?!蔽艺f。
“哦?!?/p>
“白癡啊,哦什么哦,你應(yīng)該反駁一下。”
她想了想:“你的名字真大氣?!?/p>
“謝謝夸獎,那是當然。”
她沖我笑笑:“你沒理解好,我這句話的深層意思是,我做人很有胸懷?!?/p>
這時候,我家的門鈴非常急促地響了起來,那種響聲的頻率跟火災(zāi)的警報似的,難免讓人覺得心慌。清園兒走過來居然很緊張地看著我,我對她揮揮手示意她放心去開門。這種按門鈴的方式我再熟悉不過。
門開了,我們家施裊裊大小姐駕到。
“這么慢,這么慢,哥哥,你要死了!”她噘著小嘴,張牙舞爪,氣急敗壞。
“你才要死?!蔽覐臅坷锍鰜?,去掐她如今越長越水靈的小臉蛋。
這只莽撞的“小鳥”,上了高中后就不時往我這撲騰兩下。美其名曰是怕我一個人太無聊,實則是來躲避她媽媽我舅媽對她的嘮叨。是的,她是我舅舅的女兒,我媽媽只有這一個兄弟。
看見清園兒的一瞬,裊裊瞪大了她圓圓的眼睛:“天哪,這么好看的姐姐呀!哥哥,她是誰?你的女朋友嗎?”
我的心莫名其妙地顫抖了一下:“我家的保姆。”
清園兒對裊裊笑笑。裊裊也對她展露了一個甜得膩人的笑容。然后裊裊非常自來熟地開始跟清園兒打招呼:“美美姐姐好,我叫施裊裊,不要誤會,不是小鳥的鳥,是炊煙裊裊的裊。美美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她總是怕別人誤會,覺得她的名字不夠文藝,于是對她遇見的人使勁地解釋著。
“人家叫什么名字關(guān)你什么事?”
裊裊大小姐不理我,眨巴著她天真無知的大眼睛,對清園兒說:“哥哥的房子太大了,是要找個人打掃的?!?/p>
“少廢話,你干嗎來了?”我打斷她。
“我今天放假啊,我媽說叫你有空回家吃飯。我爸出差回來,會從D市帶很多海鮮,叫你去吃?!?/p>
“我等會兒去?!?/p>
“我說的是明天啊。我爸明天早上的飛機?!?/p>
“你不說清楚?!蔽仪昧饲盟念^。
她嘿嘿一笑,對我吐了吐舌頭。
清園兒繼續(xù)回去擦她的地板,裊裊則纏著我跟她聊“感情”。
我們家里誰都知道,裊裊大小姐戀愛了,盡管她只是一個高二的小屁孩。在我這個哥哥眼里,裊裊永遠是那個抱著我大腿央求我?guī)娴男『⒆印?/p>
每個人都是要長大的,我知道,可我就是受不了這個被我們寵得無法無天的小屁孩居然將自己的喜怒哀樂全系掛在一個男孩子身上。沒上高中之前,她常常為了想要的東西胡攪蠻纏,任性地撒潑,可是現(xiàn)在她居然也可以那么卑微。
“哥哥,你說怎么才能知道你喜歡的人有多喜歡你呢?”
“自己感覺?!?/p>
“感覺不出來怎么辦?”她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問我。
“你是白癡嗎?”我敲了敲她的小腦袋。
她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一臉陽光普照的燦爛:“哥哥,他說我的名字像一首詩。他還說我好看?!?/p>
我想起了過去的女朋友,她叫江陵,也是一首詩?!扒Ю锝暌蝗者€”,我只能苦澀地笑笑。
“一開始男生都是這么花言巧語騙女生的,他說不定也和別人說過?!蔽艺f。
她又開始不滿地抿著小嘴:“哥哥,你不是律師嗎?你怎么能這么說呢?你這是污蔑。你犯了污蔑罪你知不知道?”
我故作兇巴巴:“瞎說什么。不能因為早戀影響學習,要不然,我就去打斷他的腿!”
“哥哥哎,你怎么這么沒文化,除了污蔑就是動粗,你不是名牌大學畢業(yè)的嗎?簡直就像個沒文化的流氓?!?/p>
她從沙發(fā)上跳到了地上,清園沖她暖洋洋地微笑著:“裊裊,你穿拖鞋啊,地上涼,我剛擦過,還有一點濕呢?!?/p>
“我不喜歡穿拖鞋,夏天的時候就不應(yīng)該穿拖鞋,光著腳踩在涼涼的地上,特舒服?!彼呎f邊溜進我房間。
“我拜托你不要用你踩過地板的腳丫子踩我的床,好不?”我沖此刻正搞破壞的在我床上蹦來蹦去的裊裊嚷。
她利落地跳了下來,探著小腦袋:“哥哥你這里這么大,能給我一個房間嗎?”
“不能?!蔽覕蒯斀罔F。
“不要這么小氣嘛!”然后她神秘兮兮地沖我眨眼睛,又湊到我身邊,小聲地說,“你可以隨便帶女人回來,我就當沒看見。也不會告訴姑姑的?!?/p>
“滾蛋!”我媽哪里管得著我的事,她操心自己的事都操心不過來呢。
裊裊大小姐繼續(xù)死皮賴臉:“那我今天只住一晚可以嗎?”然后對著此刻正在廚房做飯的清園喊:“姐姐,你住哪個房間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我立刻馬上制止她:“她不住這,你也不許住這。”
“摳門!”裊裊溜進了廚房,一手抓著廚房的門,斜著身子對我吐了吐舌頭。
我剛想去書房看我之前沒看的文件,路過廚房的時候,我聽見裊裊捏著鼻子,聲音小小地說:“你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反正你就是我的美美姐姐?!?/p>
我們裊裊有一顆不賣萌就會枯萎掉的心。
“我知道,你不是保姆,你是不是因為很喜歡我哥哥,才過來的?我就知道是這樣的,對不對?”她又開始自以為是了。
“裊裊,不是你想的那樣?!鼻鍒@兒皺了皺眉,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清園兒難為情的表情,更讓小丫頭無比確信了她的想法。裊裊跟我一樣,只認定自己覺得對的事,所以她根本就不相信清園兒說的。
我的缺心眼妹妹得意地說:“美美姐姐,我哥哥會喜歡你的。不是因為你好看,姐姐,我哥哥是好人,他不會因為一個女生長得好看就喜歡她的?!毖U裊努力地解釋著,其實我明白裊裊說的意思,說白了就是我哥哥不是個好色之徒。我心里一陣難過,我的小妹妹,你錯了,男人都喜歡漂亮的女生,哥哥也不例外??墒歉绺绮灰欢ㄔ敢鈵垡粋€漂亮的女生。
“哥哥喜歡干凈單純的女生,姐姐很干凈呢。”她又開始賣萌裝可愛。就讓裊裊這么覺得,清園兒是喜歡我才來我這的,這實在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理由。我總不能讓我的小妹妹知道,她一向引以為傲的哥哥在面對這件事情上居然這么忐忑。
清園兒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我,我站在門口,裊裊背對著我,然后我沖清園兒點點頭。清園兒還算聰明立刻心領(lǐng)神會,立刻笑靨如花地對裊裊說:“謝謝啊,我知道了?!?/p>
我充滿感激地在心里對我的小妹妹說:“謝謝你,這么看得起哥哥。”我每次送她上學的時候,她總是梗著脖子,驕傲地跟她的同學們介紹:“我哥哥最帥了,我的哥哥是H大學畢業(yè)的,他是個很厲害的律師?!痹谖业男∶妹醚劾铮绺缢坪蹙褪莻€無所不能的超人,可以像個巨大號的棒棒糖那樣,隨時拿出來炫耀一番。
我真心愛我的小妹妹,一想到她長大了就會跟所有繁華大都市CBD寫字樓里的女人一樣,化著精致的妝容,那時候她也會變得很漂亮很有味道??墒?,她就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到時候,她就真的會和所有人一樣,也跟我一樣,偶爾的鉤心斗角是生活必不可少的調(diào)料,在弱肉強食的時代下不得已的努力向上爬,或者小心翼翼地活著。
我覺得難過。為了這個不可能飛離出慣性的規(guī)律。
當車子終于可以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挪動了,裊裊同學又開始說話了:“我就知道,美美姐姐不是什么家政打掃衛(wèi)生的保姆。哪有長得那么漂亮那么有氣質(zhì)的保姆的,哥哥你說是不是呀?”
“嗯?!蔽覍W⒌亻_著車,很順暢地從前面604路公交車的左邊擠了過去。
“那你為什么不說她是你女朋友呢?”
我不理她,她抿了抿嘴,一副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的表情。很久以前裊裊還是個小學生,我剛上大學,那時候我還沒有遇見江陵,我跟裊裊的對話經(jīng)常是這樣的。
“哥哥我不想回家,我一回家媽媽就老是讓我做作業(yè),她老是做作業(yè)做作業(yè)的,我哪里有那么多作業(yè)啊!”
“哥哥也不想回家?!蔽覍W著她的語氣,“你姑姑老是跟哥哥說,帶個女孩子回家來,帶個女孩子回家來啊,你說,女孩子能隨便往家里帶嗎?”
如今,哥哥真的是隨隨便便就帶了個女孩子回家來,我跟裊裊這樣說的時候,她沖我眨了眨眼睛:“哥,你真是出息了?!彼穆曇粢琅f像小時候那樣清清甜甜,像夏天的奶油冰激凌。
“哥哥,你跟江陵姐姐分開的時候,我當時就想,等我長大有錢了一定請你吃頓大餐。因為,我想為你慶祝一下?!?/p>
我皺了皺眉:“你就那么不喜歡她嗎?”
她猶豫了下,很用力地點了點頭:“江陵姐姐一看就是電視劇里演的那種惡毒的女人。她不喜歡我的,如果你不在她就不會跟我說話。你還記不記得有一年,你帶她來我們家過年,我送給她一個我很喜歡的hello kitty掛飾,你送她出門,我就立刻跑到陽臺上,我就是想看看你們有沒有接吻哦,你不要打我,我就是好奇。”
不打她才怪,我向她脖頸上掐了一把。她立刻縮了脖子,咯咯地笑了起來。
“還笑,還笑?!蔽遗牧藥紫滤男∧X袋。
“哥哥,你一轉(zhuǎn)身上樓的時候,江陵姐姐就把我送給她的hello kitty小掛飾丟在了垃圾桶里。她看不起我們家的人,你知道嗎?她看不起我媽媽是個嘮嘮叨叨只會煮飯的家庭婦女,她也瞧不起我爸爸的工作。其實這并不重要,因為那是我的爸爸媽媽,不是你的爸爸媽媽,可就是那時候我害怕了,我怕將來我的男朋友也像她那樣瞧不起我的家人,如果真的是那樣,我還是很愛他,你說我該怎么辦呢,哥哥?”
就在裊裊說完這些話以后,我覺得對不起我的舅舅舅媽,還有我天真爛漫的小妹妹。我怎么能容忍一個我愛的人瞧不起我的親人,這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罪過。
我努力保持著平靜,嘴角微微上揚,掩飾著剛剛涌上我心頭的那陣悲涼,輕聲說:“別瞎想,不會的?!?/p>
“可是,哥哥呀,我就是很害怕啊?!?/p>
“如果你將來的男朋友瞧不起咱們家的人,我就去打斷他的腿?!蔽倚攀牡┑?,但真心實意。
當我把她送到家門口調(diào)轉(zhuǎn)車頭后,不知道什么時候她的小男朋友冒了出來,兩個人親密無間地手拉手,裊裊同學很大聲地笑著,完全不管周圍人的情緒。
回到家里,我不耐煩地在屋子里走來走去,開始跟清園數(shù)落裊裊大小姐的“惡行”。
裊裊五歲之前是個動不動就抹眼淚的愛哭鬼,只要一哭就沒完沒了,有種淚淹金山的氣魄,硬的來不了只能來軟的。那一年她打碎了她爺爺也就是我外公留下來的古董花瓶,一整天都不敢回家,蠻不講理地讓我?guī)x家出走。初三快中考的時候我給她講物理的計算題,我給她講了N遍了,考試的時候仍然答不上來,她抱怨那是我講得不好。四個月前她說,為了慶祝我跟我女朋友分手,叫我?guī)退I最新款的iPhone手機。
如今,更出息,明目張膽地跟人家小男生手拉手,完全做到了藐視眾生的程度。其實我心里清楚,不管她做了什么錯事,我都覺得沒關(guān)系,那是她最熱烈最純粹最美好的年紀,所以她犯任何錯誤都是可以原諒的。
清園兒安靜地坐在那看著我,聽著我不耐煩地嘮嘮叨叨。我嘮叨完裊裊的種種可恨之處,打開電腦,一邊查看郵件,一邊說:“你說,她怎么敢這么猖狂?!?/p>
她的笑容依舊溫暖:“現(xiàn)在的小學生也有談戀愛的,她都高中生了有什么大驚小怪的?!?/p>
我冷笑:“對于你來說,是沒什么大驚小怪的?!?/p>
我毫不掩飾我對她的鄙夷,盡管她這個人看起來哪里都不錯。
她皺了皺眉,開始表示抗議:“我在上大學之前都挺乖的?!?/p>
“騙鬼呢?!?/p>
“嗯。”她一本正經(jīng)地點點頭。我百忙之中不忘伸手去掐她嫩嫩的小臉。
“真的真的。我初中的時候特別想在手指上紋個月亮,高中的時候好想學著大人那樣抽煙。我只是想想,我不敢?!?/p>
“說完了?”我笑笑。
她也笑笑。
“去洗碗吧?!蔽艺f。
我雖然是背對著她的,但是我仍然能感覺到她坐在那目光久久地望了我一會兒才起身。
那天是周三,我閑來無事去酒吧喝酒,清園兒那天沒有晚自習,我順便也把她帶上了。
清園只有兩個跟她不錯的朋友,一個是同在酒吧唱歌的叫清揚。另一個在醫(yī)院里做護士,不過這個是后話。
“你是王小波小說《黃金時代》里的陳清揚,還是那個買洗發(fā)水的清揚?”我調(diào)侃道。雖然她的名字夠清爽,可她那一臉妖嬈到風騷的妝容完全出賣了她。
她勾勾唇:“都隨意?!毖钡男θ菹癜苍趬ι系拈_關(guān),在固定的場合固定的時間準時綻放。的確,哪種都差不多,《黃金時代》里的陳清揚是公認的的“破鞋”,洗發(fā)水人人都可以用,廉價得很。
同樣是在酒吧唱歌,但這種風情萬種的妖艷表情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在清園兒臉上,或許是她那張?zhí)^美好干凈的臉,沒辦法讓她做出這種有辱斯文的事情,她的表情舉止也只能停留到嫵媚這個階段。
“其實她叫袁珊,不叫清揚。”清園舉著酒杯穿一件普通的半袖格子衫。
“我明白了,有個清純的名字方便出來混?!蔽也粦押靡獾匦Α?/p>
“小霍,話不能這樣說?!彼荒樥J真。
“我又沒說你?!蔽倚Α?/p>
那個洗發(fā)水姑娘又過來了,先是過來調(diào)戲我一番,然后開始詢問清園兒為什么好久不來唱歌。后來她更多的姐妹過來了,大家努力地煽風點火叫清園兒去臺上唱歌。
此刻,我不說話,專注地品嘗著我的長島冰茶,這種混合了多種烈酒的雞尾酒。長島冰茶跟瑪格麗特永遠是酒吧最經(jīng)典的雞尾酒。
以前剛工作不久的時候我常常跟我的前女友江陵來這坐坐,她最喜歡古典口味的麥芽威士忌。那時候,我們兩個像模像樣地端著酒杯,每當我多看兩眼這里性感的美女時,江陵就過來使勁地拍我,我趕緊哄她,煞有介事地嘲笑這里的女人全是庸脂俗粉。
如果我想來這里喝酒,那就說明,我又開始想她了。
我喜歡飲酒至半醉的感覺,那種令人無能為力的倦怠,很容易從心里脫離到身體上,然后轉(zhuǎn)化為令人心安的迷蒙。那時候,我就會覺得沒有那么想江陵,也不會覺得自己有多疲憊。
我尊敬清園兒的歌聲,我敬畏每一個有自己喜歡的事情的人。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隨隨便便把別人認為是重要的東西,看成一種娛樂大眾的笑話。
我聽著清園兒的歌聲,看著酒杯里雞尾酒好看的色澤,一直保持沉默。她唱完后很開心地挽著我的胳膊跟我回家,那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是不是在無意中把她當作了我的女朋友。
錯,錯,錯。我這樣告訴我自己。
這種事情,不能真的當真。
她有點喝多了,在車上的時候就已經(jīng)睡著了,我停好了車熄了火,拍了拍她的臉把她叫醒。
“到家了?!蔽艺f。
她噘著嘴,睡眼蒙眬得揉了揉眼睛:“我也想回家,可是我沒有家?!?/p>
“說什么呢?”我拉她出來。
我一早醒來去清園兒的房間敲門,發(fā)現(xiàn)她做好早餐已經(jīng)上課去了。我剛吃完早餐準備上班,我媽忽然打來了電話。她在法國,現(xiàn)在法國的時間應(yīng)該是凌晨一點。
“兒子,你在干嗎?”
“您都這么一大把年紀了,凌晨一點還不睡,又不是年輕的小姑娘,這么熬著老得更快?!?/p>
我媽立刻就急了:“混賬東西,我還年輕著呢。要不是因為受你的拖累,我早就跟Jeffrey在一起了。”
“好好好,我的錯,我的錯?!?/p>
“想我嗎?”
“不想。”
“狼心狗肺的東西。你跟江陵真分了?”
“分了。”我的聲音有點低落。
“真痛快,好孩子,我不喜歡她?!蔽覌屧陔娫捘穷^暢快地笑了兩聲。
“我知道,你最喜歡你的Jeffrey。法國帥的男人多,您老不要紅杏出墻給人家老外戴綠帽子?!蔽倚?。
“好了好了,掛了?!蔽乙詾榈认滤谑謾C里破口大罵,我都準備好了,甚至把手機拿到離耳朵十厘米這么遠,可是她老人家太給面子了,居然沒罵。
這個叫Jeffrey的是個法國男人,我媽認識他那會我還在上初三,我媽一直覺得她沒有在認識他的時候就跟他跑到法國鬼混,哦不對,生活,是因為她覺得她對我有責任。直到我上大學她才跟他去法國。Jeffrey是個好男人,盡管我只見過他三次,他比我爸爸懂得愛一個為她努力付出的女人。他可以等我媽這么多年,因為這個,我不排斥他,更不會因為他是外國人而討厭他。
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我爸,他在我九歲的時候與他老板的女兒好上了,也許那個女人有旺夫運,這是好聽的說法,其實他不過是借她一步步向上爬,人們常說的吃軟飯的就是他這樣。離婚后,他給了我們一筆足夠我跟我媽生活得很好的贍養(yǎng)費。我和我媽都不要,因為我們倆很傻地覺得,這樣說不定他會更自責。如果他良知未泯的話。
后來的后來,他因為偷稅進了監(jiān)獄。我只能說,蒼天有眼,他活該。
那只死老鼠,早就醒了,撲棱撲棱地亂竄。白天我通常把它放在一個微波加熱的大塑料盒子里,清園不在的時候那就是它的家,清園一回來就會把它放出來。于是這個死老鼠就故意似的開始搞破壞,沒事就去我書桌溜達,然后用它鋒利的小牙齒撕毀我放在上面的文件,以報復(fù)我平時對它的虐待。
我經(jīng)常追著它打,給它起名為妖怪。我舉著拖鞋要拍它:“妖怪哪里跑?”它通常躲在某個犄角旮旯裝死。
中午休息的時候我給堂哥打了個電話,問問裊裊最近在學校的表現(xiàn)如何。堂哥說她認真又努力。我不相信,認定了堂哥是在為她遮掩:“哥,我不是她媽,不會罵她,你跟我說實際情況就行。”
他笑笑:“她的那個小男朋友成績很好,每次考試都是學年前五名?!?/p>
我立刻明白了,我們家裊裊這是不想跟人家差太多。裊裊的班主任是我的堂哥,開學那天我告訴她你被分配到我堂哥的班里,她疑惑地看著我。
“哥哥,你的堂哥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是我的親人嗎?”
“我堂哥是我叔叔的兒子。你是我舅舅的女兒,你們當然也是親戚?!?/p>
“你還是沒說清楚呀,你看,我們倆有血緣關(guān)系,你跟你的堂哥有血緣關(guān)系,那我跟你的堂哥就沒有,可他是哥哥的親人,就應(yīng)該是我的親人,對不對?這到底是真命題還是假命題啊。”
我暈。你是有多愛你的數(shù)學。我試圖給她解釋得明白一點,結(jié)果讓她把我給繞了進去。
“總之,你要是在學校里干了什么壞事,家里人準知道,你乖乖的就是了?!?/p>
她開始表示抗議:“我不要去你哥哥的班,我又不認識他,他不是我的親人,我不去,我不去!”
我理解她,誰也不想沒有自由的空間??晌揖藡屨f了,小樹不修理就會長歪。所以,罪魁禍首不是我,是她媽媽。不過裊裊不管,她很惱火,認為都是我的錯,我不應(yīng)該有個做老師的哥哥。
每次月考成績出來了,她想跟她媽撒個謊都不可能,于是每當她被舅媽罵的時候她就把氣撒在我身上。我真是上輩子造了孽,欠了這個小祖宗的。
那天下午我去給我們家小祖宗買她要的Burberry香水,路上剛好遇見清園兒。我把給裊裊買的香水同樣也給她買了一瓶。Burberry的紅粉戀歌,年輕、雅潔、澄凈,如果我真的有兩個妹妹的話,這種香水太適合她們了。
我把香水遞給清園兒的時候,我看見了她臉上毫不掩飾的快樂。她接過櫻桃紅色的包裝袋,對我淺淺一笑。她很聰明,知道什么時候使用什么笑容。盡管,她跟我一樣都需要偽裝著生活。
那天下午,我的心情出奇的好。我告訴她我現(xiàn)在要去我舅舅家,她立刻就很緊張,我說我把香水送到裊裊手里就回來,叫她在車里等我,她如釋重負地點了點頭。
在車里的時候我強調(diào)過,我不過是給裊裊買香水的時候順便給她帶一瓶,叫她不要想太多。她只是笑笑。
我讓她留在車里,自己一個人走進舅舅家的小區(qū),離得老遠就聽見單元門那爆發(fā)的一場混亂的爭吵。
“你還知不知道羞恥,馬路上居然跟男生拉拉扯扯的。你出門前跟我說什么,你說你去英語老師家補課,你撒謊,你還學會撒謊了,是不是?”我舅媽的大嗓門此刻正淋漓盡致地發(fā)揮著。
“我怎么就撒謊了,我說什么你都覺我是在撒謊,你不就是看我不順眼嗎?”裊裊氣鼓鼓地嚷著,帶著怨氣的眼睛里含著熒光閃閃的淚。
“裊裊,別這么說話。阿姨,我們真的是去補課了,補完課我就送她回來了。不信你可以給我們的老師打個電話?!毖U裊的小男朋友說,雖然此刻臉上帶著明顯的急促的緊張??蓪σ粋€十六歲的小男孩來說,已經(jīng)很好了。
“你是個什么東西?什么時候輪到你說話?!本藡尩芍劬τ脑沟貨_這個小男孩喊。就在舅媽說出“東西”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清楚地在裊裊一直天真爛漫的眼睛里看見了閃著淚光的恨意。她的眼淚是屈辱的,眼淚沒有流出來砸回了心里,因此她小小的,沒有受過任何打擊的心臟就受傷了。
因為年輕,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有可能呼天搶地。比如在一次重要的考試上考砸了,比如跟一個要好的同學鬧翻了,比如你認為是重要的東西,被人無情地踩在了腳底下。也因為年輕,總是可以固執(zhí)到無可救藥,說什么也不肯低頭,因為年輕,所以不相信自己錯了。
這件事情的大體經(jīng)過是這樣的,裊裊跟她的小男朋友手拉著手快樂甜蜜地往舅舅家的方向走,這個時候剛好被去陽臺取衣服的舅媽看見了。在舅媽眼里,相當于天快崩塌了,于是她就在他們分開之前風風火火地跑下樓。
我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舅媽,他們的事,事先你也知道,這個時代高中生談戀愛沒什么大不了的,不影響學習就是了。況且裊裊之前也跟你坦白過,她比我們想象得要懂事得多,舅媽,你就不要小題大做了?!?/p>
“我小題大做?你不是她的父母你懂什么,她這么小就這樣,長大還不跟人家跑了。你也別說話,我這么長時間一直叫你來家里吃飯,你說什么也不來。從小到大她的倔脾氣都是你跟你舅舅寵的。想怎樣就怎樣,想要什么就給什么,你們能照顧她一輩子嗎?”
正因為我不是她的父母,我才沒有那么在意,我才明白,有些事情越早接觸,就越早有經(jīng)驗。你那么努力地保護她,她該遇見該面對的還是躲不過。
“舅媽,別在這里跟裊裊吵,左鄰右舍都能聽到,多不好?!闭f著我拉他們上樓,叫裊裊的小男朋友先回家。裊裊也叫他先走,小男孩不放心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裊裊。我沖他笑笑,叫他放心。
上了樓之后,裊裊不理眾人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舅媽開始跟我抱怨。
“迦南,你看,我的女兒永遠這么任性不懂事,我的丈夫每個月要出差兩個星期以上。我整天為他們操心,提心吊膽地活著,可沒有人感激我。你要是我兒子就好了?!?/p>
我的舅媽今年四十三歲了,可我覺得她比正常這個年齡的女人還要蒼老。在我姥姥還沒去世的時候,我舅媽經(jīng)常跟姥姥吵架。那時候,我其實挺討厭她,她有時候?qū)ξ也诲e,有時候又一副很討厭我的樣子。那時候我想,如果你對我壞,就壞得徹底一點,不要對我又好又壞,讓我想恨你也恨不起來。
我現(xiàn)在真的是不恨她,沒有為什么,是時間的問題。而且舅媽年紀大了,姥姥去世后,她倒是平和了,整個人就像變了個樣子。關(guān)心她能關(guān)心的人,把她大多數(shù)沒處用的注意力都放在裊裊身上。
我知道,每個人都很辛苦,尤其是那些特別在意別人感受的人。
我回到車里,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心情不好?”清園兒關(guān)心地問。
“沒有?!蔽也荒蜔?。
“我看得出來?!?/p>
我冷笑:“你知道什么?”
“我都看見了,你舅媽管得對,裊裊還小,一個女孩子不能走錯一步?!闭f完后她滿懷心事地看向窗外。
兩個小時后,我家的門鈴像個著急爆炸的炸彈。
“哥哥,我離家出走了?!毖U裊氣呼呼地出現(xiàn)在門口。
“好。看在你今天這么可憐的分上,哥哥收留你?!?/p>
“美美姐姐我好可憐,我媽媽是潑婦?!毖U裊張開手臂,跟清園兒抱成一團。
“怎么能這么說媽媽呢?!鼻鍒@兒責怪地說,但語氣里卻全是暖濃濃的溫馨。這個時候的清園兒像個小母親那樣,輕輕地揉了揉裊裊的小腦袋。
“美美姐姐的媽媽一定不是這樣的吧?!毖U裊鼻子囔囔,聲音也是囔囔的。
“我沒什么印象了?!鼻鍒@兒淡然地說。
裊裊睜大了圓圓的眼睛看著她:“怎么會?”
我適時地幫她們轉(zhuǎn)移一下話題:“你把作業(yè)帶來了沒?”
“帶了帶了,我有一張數(shù)學一張英語卷子要做。”于是她就開始非常認真地在她的書包里掏來掏去。她忽然側(cè)過頭對清園兒說:“美美姐姐,我們可以一起睡。你會收留我的對不對?”
我立刻制止她:“她不住這,你也不許住這?!?/p>
半分鐘后,她又出現(xiàn)在客廳。
“咦……這不是小老鼠嗎?”裊裊掀開蓋子把溜溜托在手心上。最近小妖怪吃得肥肥團團的,像小孩捏出來的雪球。
裊裊開始對著溜溜講話了:“你一定是美美姐姐帶來的,你可真肥啊,你為什么要鉆到盒子里啊,那里多悶啊,會死人的?!?/p>
我看著她剛剛扯到地板上的兩張卷子:“施裊裊,你還要不要做卷子了!”
“等會等會,你不要像我媽媽似的,老是嘮嘮叨叨,嘮嘮叨叨,要不然你會娶不到媳婦的,姑姑要急死了,你說是不是呀小老鼠?”
“我們倆到底是誰比較有嘮叨潛質(zhì)?!?/p>
清園兒抿嘴偷笑:“你們兄妹真像兩個小孩兒。”
我使勁地揉清園兒的頭發(fā),把她揉成小瘋子:“她才是小孩,好不好!”
她躲著我的手,眼淚都快笑出來了。夏天的陽光就是在那個時候飄進來的,滿屋子里山花爛漫。
今天明明是周末,清園兒卻沒有回來,而且還把小妖怪溜溜帶走了。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她會礦工,令我氣憤的是,她居然也不跟我說一聲。
我一個人待在空蕩蕩的房子里,整個世界都寂寂的,像一座無人問津的墳?zāi)梗錆M了詭異的冷清。打開電腦,看到了我媽發(fā)過來的一封郵件,大體內(nèi)容是叫我沒事的時候去監(jiān)獄看看我爸。
我已經(jīng)多久沒有見過他了?十年還是十五年,是不是還要久一點?十歲那年他來看我,我冷漠地跟他說,你走吧,不要再來看我。反正你都不要我們了,何必假惺惺。他很生氣,在學校人流如潮的門口扇了我一巴掌。
我覺得我還是不要去監(jiān)獄看他了,要不然我很可能會氣死他。
我應(yīng)該不會跟他說,你還好嗎?我會告訴他,你的債就叫那個該死的女人一個人替你還好了,反正她愛你。你一直要強,不想輸給任何人,結(jié)果你得逞了,你沒有輸給任何人。你輸給了沒有溫度的,鮮艷的讓你頭腦發(fā)熱的人民幣。如果現(xiàn)在的你覺得你活著是煎熬,是在坐著“生”的監(jiān)獄的話,那你就去死好了。你放心,我和媽媽不會難過,也不會想念你。謝謝你讓我變成跟你一樣,可以對別人殘忍的人。
下午兩點,我正睡得酣暢,手機的震動聲有規(guī)律地從客廳的某個角落里傳來。手機震動的聲音讓我覺得陌生,我看了一眼床頭上的手機,果然不是我的。
因為好奇,剛剛濃重的睡意馬上就一掃而光,那個純白色的手機像個推土機那樣,重重地窩在沙發(fā)的一角嗡嗡著,我拿起來,手機的來電顯示上寫著“宣朗”。剛剛清醒的我,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是個男生。
清園兒是晚上回來的,她的聲音很輕,除了開門關(guān)門有明顯的聲音之外,沒有任何能讓人察覺她回來的氣息。
在森林里跑累了的小兔子回家了,此時此刻我正在洗澡。她一進來隨手帶上了洗手間的門。呼吸急促,一陣洶涌的恐慌感向我的大腦襲來。
“媽的,打開!”我很大聲地喊。
我知道我嚇了她一跳。她顫抖著打開了門,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我:“你……還好嗎?”
我洗澡的時候不能關(guān)門,一個人待在電梯里會恐慌,我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我有幽閉恐懼癥。那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八歲還是九歲,我不記得了。我只記得那一年,很多小朋友聚在一起嘲笑我是個沒有爸爸的孩子,他們不知道在哪找來一個裝老式彩色電視的箱子。然后他們哄笑著把我塞了進去。
世界沒有任何形狀,只是一片令人惶恐的黑暗,我不能呼吸,我擔心黑暗里有什么東西會來撕扯我,我很害怕,還帶著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的,恥辱的疼痛。然后我就變成一個暴躁的、手無縛雞之力的蠢貨。
我很努力地求救了,可沒有人來救我,我躲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過了很久很久,我從來不知道時間也是一樣那么折磨人的東西。后來我媽找到了我,可我知道,我已經(jīng)被打碎了。
那天晚上,我心情很糟糕,半夜的時候,恍惚間有溫暖的氣體潮濕的呼著我的臉。我睡意蒙眬地睜開眼睛。
“是我?!彼吭谖掖策叄駛€小貓。
“誰讓你進來的?”我驚訝地坐了起來。
“我聽見了哭聲,我以為你在哭,原來是我在做夢。”
“今天白天有人給你打過電話。”我說。
“我知道。”她說。
我看著她漆黑的、溫暖的眼睛,她很輕地,微笑了下:“我回去睡覺了?!?/p>
這注定是個無眠的夜晚。凌晨兩點,我的手機響了。我按亮了手機,那個曾經(jīng)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手機號碼,刺痛了我的眼睛。同樣問候的短信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發(fā)來。
“最近還好嗎?我想你?!?/p>
是江陵。我的前女友。那個前字,讓我的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我很好奇,清園兒為什么從沒用過我給她買的香水,她倒是誠實,直接告訴我她把我送給她的香水賣給了她的一個同學。
“對不起,我需要錢。”她微笑著,就像在說,對不起今天的菜鹽放多了樣溫婉動人。于是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從來就不了解這個賴在我家里的姑娘。
我冷嘲熱諷地說:“你就那么需要錢嗎?”這個時候我想起了我爸,他之所以要跟那個女人在一起,無非是因為他想得到更多的權(quán)跟錢。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這么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問了她一個私人問題,也許,這并不符合交易定律,但我還是忍不住問了。我的一只手擺弄著果盤里的一個紅得發(fā)亮的蘋果,一邊審視她的臉。她看著我,笑笑,并未回答。
“你父母有人生?。俊彼龘u頭。
“你弟妹上學需要錢?”她又搖了搖頭。我把那個蘋果丟回果盤里。
“那是為什么?”
“我需要錢,很多很多?!彼拖骂^繼續(xù)畫她的作業(yè)。
我不鄙視人民幣,可我討厭那些貪得無厭的人。我有點失落。為了平復(fù)情緒,我去陽臺抓了點鼠糧放到溜溜面前。
“小妖怪,吃吧吃吧,撐死你?!?/p>
在客廳畫作業(yè)的清園兒表示反對:“它不是妖怪!”
“不是妖怪?難道是寵物小精靈!”我反駁著,轉(zhuǎn)頭對溜溜說,“你喝水嗎?”
“不喝?!鼻鍒@兒小聲地嘀咕著,我還是聽到了。
我扭頭看她一眼:“你是小老鼠嗎?”她沒理我。
“只吃不喝,小妖精,你厲害。”我戳了戳它的小腦袋,抱著它走回客廳,把它放到桌子上。
“嗯,它喝人血。”這姑娘一臉淡定地畫著作業(yè)。我剛喝的一口水全噴出來了,正好噴在她畫的作業(yè)以及此刻優(yōu)哉游哉地窩在書桌上的溜溜身上。
她忽然對我嚷:“我隨口胡說你也信!”那種蠻不講理的語氣跟我家裊裊大小姐有一拼。她很少這樣跟我說話。
我理虧:“你有病啊,養(yǎng)一只老鼠天天帶在身邊。”她不理我,哀怨地看著剛剛被我噴上水而暈染的作業(yè)。
“我擠時間,畫了兩天了,明天就要交了,我拿什么交作業(yè)?!?/p>
“我還沒發(fā)火呢,這幾天我窩了多少火。”我指著桌子上的溜溜,“今天早上我一穿拖鞋,立刻發(fā)現(xiàn)不對勁,這死老鼠在我鞋里方便了,老鼠屎沾了我一腳。”
“這個月的錢送給你了?!蔽也粠魏胃星榈卣f。
她的眼睛帶著凌厲的倔強:“我會還給你的!”
她回房間收拾她的東西,帶上小妖怪,連頭都沒回一下就走了。我以為,我們之間的雇傭關(guān)系就這么結(jié)束了。
Chapter02 從天而降的三歲女兒
小西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抓我的頭發(fā):“你身上的味道,像爸爸。所以你就是爸爸?!?/p>
從清園兒離開以后,我每天忙得要死,回到家以后重重地把身體砸在床上,不要以為我活得很充實,恰恰相反,我空虛得要命。如果說,我曾經(jīng)還指望著我的生活哪一天可以如癡如醉化腐朽為神奇,那一定是我還沒畢業(yè)的大學時代。上大學的時候覺得有什么難事都不怕,因為夏天一到什么都好說了,只要看看校園廣場上穿著暴露的美女,以及搶到超市買的冰鎮(zhèn)西瓜,就覺得什么都可以熬過去。其實,那時候我不過是年輕,我可以有很多做夢的機會,我跟我的同學們都無比堅信著,好的日子還在前面等著我們。
如果可以,我寧愿永遠活在大學的夏天里,沒有任何愁事只是閑得憂傷,晚上幾個人坐在草地上喝干了一打又一打啤酒,對著過往的妹子大喊我愛你。那時候我們總是莫名其妙地憂傷,我現(xiàn)在才知道,那種干凈的不摻雜任何無望的憂傷是那么美好。
我如今的生活,總是讓我想起一部叫作《燦爛千陽》的小說。瑪麗雅姆的母親告訴主人公:“一個女人只要學會一樣本領(lǐng),那就是忍耐?!蔽矣X得不僅是女人,所有人都是,于是我咬咬牙,夏天就這么過去了。
作者胡賽尼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個中年老男人了,其實他年輕的時候長得特別像大腕明星,還是帥得很有氣魄的。很奇葩的是,他的微笑總是讓人覺得有那么點,不得已而為之的靦腆。
有時候,我會想想清園兒。比如我懶得做晚飯又懶得打電話叫外賣的時候,再比如裊裊過來吵著跟我要美美姐姐的時候,比如我無端地推開她房間的門的時候。再比如,我總是覺得,房間里還停留著她少女的香氣跟輕盈的微笑。
我告訴自己她對我來說不過是個過路人。僅此而已。任何讓我想念并且留戀她的念頭都是罪過。
我是這么告訴自己的。
舅媽給我們做了大餐,在這之前我得先去接裊裊大小姐放學。其實,無事可做的時候我都會來接她。每當她看見我的時候,就會很開心地沖出人流,然后大聲囔囔著“哥哥!哥哥”,好像很久沒見過我似的。
當然了,她身后還會跟著那個小男生。他看見我的時候很有禮貌地笑笑,也叫我一聲哥哥。我從他淡定地看我的眼神中,發(fā)現(xiàn)他的成熟跟勇敢。有多成熟我不知道,反正比我小妹強很多。
小丫頭跳到我的車前,沖小男孩揮揮手:“東彥,拜拜!么么噠!”
我都有點同情他,他肯定被裊裊這個磨人精折磨得夠嗆??伤⒉挥X得尷尬,眼睛里全是令人舒適的包容跟寵溺。我從來沒問過裊裊男朋友唐東彥家里是做什么的,我料定他們兩個成不了,所以沒有關(guān)心過這個小男生的家庭背景。
“施裊裊,你就不能好好把書包放到你的桌子上嗎?”舅媽從廚房里探出頭。
“孩子上了一天學了,也挺累的,你就不要什么事都管了。”舅舅說。他好像又瘦了。
“我這是為了她好,你懂什么,你就知道寵著她,在她面前就裝好人?!本藡屨f。
“你說了算吧?!本司说吐曊f。他就這樣妥協(xié)了,向舅媽,向生活。
大概發(fā)現(xiàn)我在看他吧,舅舅笑笑:“迦南洗洗手,我們馬上就吃飯了?!痹谒劾?,我仍然是個孩子。
“好的?!蔽矣淇斓卮饝?yīng)著,那個時候,我以為我跟裊裊同學一樣的年紀。
“給你們廠長送點禮,還有那個張秘書,別以為你是老員工就沒事,萬一哪天輪到了你,腸子悔青了都沒用。”舅媽一邊說一邊把菜從鍋里舀出來。
“不用了,那樣多不好?!本司硕酥P子。
“什么不好啊,該送禮的時候就得送。死要面子活受罪。”舅媽一把搶過舅舅手里的盤子。
舅舅背對著我,我忽然覺得他的脊背沒有以前那么直了,在我懂事的這些年以來,他看起來總有點虛弱,永遠不懂什么叫理直氣壯。
我的舅舅年輕的時候也是帥哥一枚。那個時候他還沒有結(jié)婚,他讓我騎在他脖子上,他說迦南,坐穩(wěn)了,我們要飛了,然后他就開始奔跑,我有點害怕,緊緊地抱著他的脖子。
那時候,我希望長大了可以跟他一樣帥?;蛟S是我抱他脖子抱得太緊了,他察覺了我的膽怯,于是他跟我說:“你是男人,你要有個男子漢的樣?!边@個信誓旦旦的隱喻,變成了一個意興闌珊的我們并不敢笑的笑話。
時隔多年我回想起這句話,是生活的現(xiàn)實狀況,把當年那個英姿勃發(fā)的舅舅摧殘成今天這個唯唯諾諾的樣子。
吃過飯,裊裊就去做作業(yè)了。
“你跟你媽已經(jīng)那么有錢了,為什么你就不能把你姥姥的遺物交給我們呢?”舅媽擦著并不臟的地板。
“這不是錢的問題。我不會把她傳給我們的東西賣掉。”我絲毫不動搖。
“你怎么就覺得我會賣掉呢,就因為我們沒有錢嗎?”舅媽丟掉拖布,那個失去支撐的笨家伙呆呆地歪在地上,好像被誰惡毒地推了一把卻沒有能力再站起來。
“舅媽,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p>
“你們家就是這樣欺負人的嗎?我們是沒錢,但你怎么那么自私呢,這么多年我跟你舅舅住在兩室一廳背光的小房子里,你們?nèi)饲帮@貴,我們呢,你們心里就好受嗎?”
“你說的這是什么話?”舅舅臉上掛不住,開始埋怨舅媽。
“你們不好意思說,我替你們說,你倒還來怨我?!本藡尷湫?。
“你這是什么話,我什么時候有你說的這種意思,人家迦南也不容易,我媽留下來的東西早就說好了是要給男孩子的。你別在這亂囔囔?!本司藲饧睌牡貨_舅媽嚷。
“舅媽,你也知道,我姥姥留下來的不過是個扳指,不值錢的。你要是需要錢我可以給你,不用你們還?!?/p>
舅媽看著我,嘆了口氣:“其實不是想要你姥姥留給你們的東西,我只是覺得你們不信任我。迦南,你能原諒我嗎?”我點頭。
裊裊出來了,她直勾勾地盯著我,把我拉進了她的房間。
“哥哥,我們不要你的錢。”
“為什么呢?”我捏了捏她的小臉。
“我們語文老師給我們講過嵇康,他不想去晉朝當官,他寧愿死都想保留著尊嚴。我們要像他學習,要懂得自尊?!?/p>
我被她逗笑了:“你不懂,嵇康這個人,只不過是把低頭當成了恥辱。他覺得死是一樣比活著更有尊嚴的事情,所以他就選擇了死。在哥哥眼里,固執(zhí)的人都不夠聰明?!?/p>
“一個人如果沒什么好在乎的,完全厚顏無恥地活著,那得多可怕啊。我不喜歡那樣的人?!?/p>
“哥哥也不喜歡。”我笑笑。
“哥哥,你不要怪媽媽,其實媽媽也是很難過的,她不想欠別人的東西。可是哥哥你知道嗎?我們家的這個房子是爸爸單位的,如果爸爸失業(yè)了,這個房子就有可能被收回去的?!?/p>
“我知道,到時候哥哥不會讓你們沒有地方住。等我接完現(xiàn)在這個Case,哥哥就會有錢了,等我有足夠多的錢的時候,我就會給大家買一個很大的房子?!?/p>
“真的嗎?”她睜大了眼睛,快樂得像朵向陽花。
“當然,那就是哥哥小時候的夢想,我要努力賺錢,然后買一個很大的房子把我們一家人都放在一起?!?/p>
她抱著我的胳膊:“等我畢業(yè)了,我們就一起攢錢,那樣我們大家就可以快點住在一起了是不是,哥哥,你不要太累啊?!?/p>
“好?!贝丝?,我有點兒想念我媽了。
寂寞是可以燎原的,尤其是在剛經(jīng)歷過家庭溫馨的“摧殘”。于是我就又來到了我常去的酒吧,燈紅酒綠,跟山清水秀這個詞一樣,可以“顛倒”眾生。這次,我不是想江陵,而是想她。
我已經(jīng)看見她的姐妹清揚了,哦不對,袁姍。
“嘿!帥哥!請我喝酒?!?/p>
“好,美女?!蔽倚π?。
我想問問她“你看見清園了嗎?”但是我沒問。
“你不要她了,所以她只能來這里唱歌?!彼_門見山。
“你知道她為什么這么努力地賺錢嗎?”我問。
“問你個問題,你會嫌錢多嗎?不會吧。反正我是這么覺得的?!彼α怂ψ霞t色的卷發(fā),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可是,我覺得,她跟我們不一樣,小帥哥,你得對她好點知道不知道?我去給你找她去,你等著?!?/p>
“不用了?!蔽艺f。因為我看見她了。
也許她唱完了或者她根本就沒有唱,我不知道,我只看見此刻的清園兒寂寥地站在酒吧的一角。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站著,擰著眉,看著舞臺上一大捧鮮花發(fā)呆,一手端著紅得魅惑人心的紅酒??匆娝龐尚〉纳碛暗臅r候我就心軟了。
我往清園的方向走去,這時候袁珊的聲音從我背后傳來。
“你知道嗎?你長了一張很有女人緣的臉?!彼断履菍友钡拿婢?,笑容跟眼神里流露出一點無邪原始的真誠。
我回頭:“你這不是變著法的夸我玉樹臨風瀟灑英俊嗎?”笑笑,繼續(xù)說:“還得謝謝你的手下留情。”她微笑,并對我舉杯,我認識她以來第一次,她沒有笑得那么妖嬈。
我站到清園兒面前:“跟我回家?!蔽艺f。交替環(huán)繞的燈光讓我格外地頭昏腦漲。
她背對著我,穿一件及膝的百褶裙,我清楚地看見她的肩膀微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后她轉(zhuǎn)過頭,藍色的燈光掃過她的臉。她回過頭,對我寧靜地一笑。
我以為,夏天又來了。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那樣,我?guī)貋?,她帶著她的小老鼠溜溜。好像她不過是出門度了一個很長的假期,現(xiàn)在該回家了。
我發(fā)現(xiàn),她比以前快樂了很多。有時候,我甚至懷疑她根本就是在盯著我看,只要我一抬頭看她,她就裝作在認真地擦地,或者目光落在別的地方,或者瞟一眼天花板,她偽裝得很自然。可是,她的眼睛卻在笑。
“你開心什么?”我放下手頭的工作問她。
“我這個學期可以拿到獎學金了。”她站的地方有陽光落到她的臉上,她的睫毛纏綿地眨了兩下,她微笑,整個人都在發(fā)光。我盯著她看。我不得不懷疑,她那么開心是因為偷偷看我時表露的,還是她想到了她的獎學金的時候一不小心瞟到了我。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就快放寒假了?”
“嗯。”她微笑。
“到時候你要回家嗎?”她搖了搖頭。
“小霍,告訴你一件事情,我沒有家的。我的爸爸媽媽都死了。”
“那你這些年怎么過來的?”我驚訝。
“我還有外婆,不過她后來也死了?!彼f。令我驚訝的是她臉上的淡然。
“我媽最喜歡打麻將,如果她活著的話過年也會去打麻將。我爸跟我媽是在牌局上認識的,所以他們經(jīng)常不在家。今天他出去玩或者明天她出去玩。所以,我從一出生就不知道,家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樣的?!?/p>
“到時候我?guī)闳ノ揖司思疫^年,裊裊也在。你愿意去嗎?”我以為她會很感激地跟我說謝謝,但是她卻很果斷拒絕了我。
“我舅舅舅媽一家人很好,我上大學的時候經(jīng)常在她家混飯吃。我媽在法國的這幾年,我常常會把他們家當成自己家。”
她依舊沉默。我自知失言,因為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她在我家人面前是什么身份。
“我不知道別人家是怎么過年的,我不知道到時候我應(yīng)該要做什么?!蔽彝榈乜粗?,點了點頭。
清園兒周三那天沒有課。我下班的時候,她躺在沙發(fā)上,臉上蓋一本英語四級的練習冊,光著腳丫,整個身子側(cè)在沙發(fā)的邊緣。她睡得安穩(wěn)極了,完全不知道自己一個翻身就會掉下來。
我蹲下來看著她,然后她就醒了。她像個孩子那樣揉了揉眼睛:“今天,有個女人自己進來了,她是自己開門的。我當時還以為是你呢?!蔽蚁?,此刻的我一定臉色慘白。
“然后呢?”我急促地問她。
“然后她問我我是誰,我說你又是誰,她沒回答我就走了。”
我立刻去臥室找落在家里的手機。果然是江陵。
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跟她見面。最后我還是去了那個地方。我們大學校園東邊,那片無人問津的曠野。
上大學的時候這邊種了很多油菜花,我們倆經(jīng)常來這散步,現(xiàn)在那個美麗的花海已經(jīng)變成破敗的殘垣,再過一年半載,這里同樣會高樓林立。
車燈的光打在我們身上,那是夜晚的太陽。她站在朔風中,她本來就很高,穿了一雙八厘米的高跟鞋,她的臉快跟我持平了,她深情地看著我的臉。那一刻,一米八三的我覺得自己很渺小。她化著令人驚艷的妝容,她變得更好看了,她的頭發(fā)卷成很大的波浪,像是大海的女兒。她撲過來抱著我,她身上的味道令我陌生。
“迦南,我想你,我想你?!彼穆曇魩е扑榈目耷?,好像有什么東西拼命地撕扯著她,所以她的聲音才那么令人揪心。
“你現(xiàn)在是不是跟著你的上司了?!蔽业穆曇舫銎娴钠届o。
“以前是。”她的臉依舊貼在我的胸口。
我笑:“他不要你了你就想起我了,你當我是什么?江陵?!?/p>
她放開我,猶豫了下,還是說了:“我現(xiàn)在跟另一個人在一起,他生活在我們的這個城市?!边@簡直是個笑話。跟另一個人在一起,說得好聽。
她擦干凈眼淚:“迦南,你記不記得大四那年,我躲在桌子下面看小說,當時那個老謝罵我,說就要考研了還不知道抓緊,我清楚地記得那本小說里的一句話‘一個女人,到了最漂亮、最性感、最有味道的年紀的時候,有可能有錢、有品位、有修養(yǎng)、有很多見識,但是說不定就拿不出像樣點的愛情來給別人了’?!?/p>
老謝是我們當時的輔導(dǎo)員,他不姓謝,因為他三十一歲頭發(fā)就禿了一大半,所以我們都叫他老謝。
“你為什么還回來找我?”我看著她的臉,那張我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臉。
“我回來是因為,我終于知道了,這個世界上除了我父母只有你對我最好。離開你的這一年,我總是會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你就靜靜地陪我坐著,因為你懂我,你知道我不想聽那些安慰的話。春天的時候我們翹課去郊區(qū)看油菜花,你很厲害,可以把照片拍得很美,每次我這樣夸你的時候,你都說是我人長得好看。我手機丟了,你就省吃儉用給我買了個新的,為了我,你還跟輔導(dǎo)員吵架,搞得一學期他看你都不順眼。每次坐車的時候你都堅決不讓我坐副駕駛,每天的早餐都是你起早去買。我一生氣你就使出渾身解數(shù)來哄我,我睡不著覺的時候,你就在微信上給我講你改編版的《一千零一夜》。我從沒有送過你禮物,你隔三差五就會給我買東西哄我開心。我做了什么樣的錯事,你都會原諒我的,是不是?哪怕我這次離開你,我總覺得等我回來的時候,你又會像以前一樣愛我對我好?!?/p>
我的心狠狠地抽搐著,所有被擰出的液體從心臟涌上了眼眶?!澳敲淳靡詠恚叶疾恢?,原來我對你的好,在你眼里有多廉價?,F(xiàn)在我知道了?!蔽倚Γ骸澳闶且驗殡x開我以后才明白我的價值的,可是晚了,江陵。”
“你還愛我嗎?”
“操,別他媽問我,你自己知道?!蔽倚沟桌铮蝗蛟谲嚨膿躏L玻璃上。我不愛你怎么能到今天知道你的這副嘴臉還對你舍不得,我不愛你怎么會深更半夜跑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找你。我不愛你怎么會,怎么會心這么疼。
“我曾那么珍惜你,我這么努力就是希望你過得好,我知道這個世界的大部分弱者,都要向金錢向暴力向權(quán)貴,向這個鉤心斗角滿目瘡痍的世界低頭。所以我很努力,我不想你和我們將來的孩子變成弱者,活得那么辛苦。我都是因為你才這么努力,可你為了自己,你可以什么都不要。連我都不要。”說了這么一長串的句子,我都開始缺氧了,我的心臟像超速的列車,瘋了一樣在我胸腔里奔跑。
“我當時只是想自己做出點成績來,我想等我有了成績我就會回來找你,到時候你也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墒乾F(xiàn)在,我怎么覺得我錯了呢?”
我收回那只暴躁的,揮向擋風玻璃的拳頭,然后她開始尖叫,我知道我的手流血了,那塊被我搗了一拳的玻璃依然冷冰冰的、毫發(fā)無損地鑲嵌在車子上。
她慌慌張張地從包里拿出一包紙,小心翼翼地擦著我手上的血。她一臉的張皇失措,她的手微微顫抖著,然后她的眼淚就滴在了我流出的血液上。眼淚跟血液相同,都起源于疼痛。
她的聲音出奇的柔軟:“我現(xiàn)在知道了,能被你愛上,是我這輩子擁有過的最幸運的事?!?/p>
我看著她把我手上的血一點點擦干凈,可是它還在流,血液跟眼淚一樣廉價??墒撬鼈冏约翰恢?,只一味地沖出人的身體。
她用紙巾包好了我的傷口。
“謝謝。你走吧。我們再也別見面了,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好?!?/p>
這次換她歇斯底里:“霍迦南,你瘋了嗎?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喜歡上了一個唱歌的來路不明的女人。她不是還住在你那嗎?簡直像個妓女?!?/p>
我一字一頓地說:“她不是妓女?!比缓笪铱粗鬟^淚的眼睛,此刻它看起來那么澄凈,那么令人酸楚。
“我想問問你,江陵,你現(xiàn)在跟你剛剛口里、心里鄙視的妓女,有多大差別?”她后退一步,猶如五雷轟頂,整個人都傻了。
我早就知道,你其實是你Boss的小三,誰知道你現(xiàn)在還跟著什么亂七八糟的男人。你跟我爸爸一樣,是為了錢。我沒有多干凈高貴,但我就是瞧不起你們。江陵,你不知道吧,我也曾經(jīng)看過你看的那本小說,因為我想知道那本書為什么會感動你,我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去做你做過的事。我想,我是真的愛過你。
這個小說有下一部,下一部里的這句話真好:“人生就是這樣,你什么都沒做就已經(jīng)糊里糊涂地手上沾了血,你這人不像你自己認為的那么無辜,不要再跟我在這里五十步笑百步了……”
我讓我的車,橫沖直撞,不要命地飛奔在夜晚空曠的馬路上。只有這種時候,我才不會害怕死,悲傷真是一樣可以讓人勇敢的情緒。
我一直都覺得自己生活得很好,我以為我夠努力我就可以躲避這世上所有的災(zāi)難。包括愛情的災(zāi)難。我以為我真誠地愛別人,別人也會真誠地愛我。我想停下車,想看看天上的月亮。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過夜晚的天空了,城市的燈火像一攤?cè)诨男枪?,誰還關(guān)心夜空里的月亮。我點燃一支煙,用力地吸了一口,電話忽然響了。
“小霍,我出來買東西,回去的時候發(fā)現(xiàn)沒帶鑰匙,你今天還會回來嗎?你要不回來我就回學校了?!彼坪跏呛涞年P(guān)系,她的聲音聽起來前所未有的清澈。
“你確定你們學校這個時候大門沒關(guān)嗎?”我問。
“我以前,”她停頓了下,“就是在外面唱歌的時候,也會回來得很晚,跟門口的老大爺求求情,他就會給我開門的。雖然他不耐煩又生氣?!?/p>
“你去樓下的超市那等等我?!?/p>
“你……”她遲疑了一下,“你哭了嗎?”我自己也不知道,眼淚是在什么時候流下來的,我只知道,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我很想哭,然后眼淚就悄無聲息地流下來了。我像個沒出息的小男孩那樣,吸了吸鼻子。
“我等你回來,開車要小心哦?!?/p>
冬天的夜晚,其實,也沒那么冷吧。
沈清園兒蹲在單元門的門口,像個小流浪貓,看見我的那一刻她的眼睛就亮了。她只穿了一件很薄的棉質(zhì)睡衣,上面印著很幼稚的小兔子圖案,外面只裹了件短款的羽絨服。
我把車停好,向她走過去。
“我餓了,只是想下來買了面包就上去?!彼f。我自然而然地走上前去,握著她的手,她的手很涼。
“你餓昏了頭了吧,鑰匙都不記得帶?!彼苡昧Φ攸c了點頭。
我長吸一口氣,想讓剛剛郁結(jié)在心里的悲傷都碎掉。我告訴自己有些人不過是過客,比如江陵,不可以為了一個過客難過太久。
“小笨蛋,等會我就帶你去吃飯?!蔽业穆曇舫銎娴臏厝?。我不管我曾經(jīng)有多覺得她莫名其妙,有多瞧不起她,這時候我只想對她好點,好像這樣別人也可以對我好點似的。這個冬日蕭索的夜晚讓我只想放縱跟妥協(xié)。
“不用了,我不餓了,我吃了面包?!?/p>
“你就蹲在這吃的?”我問。
“嗯?!?/p>
“我不是叫你去樓下的超市里等我嗎?那有空調(diào)。”
“我穿成這樣站在那,我覺得不太好?!彼{(diào)皮地笑笑。
我拉著她往樓上走:“我們上去你換好衣服,我們一起去吃飯?!?/p>
我?guī)チ巳锿瓦吷弦患叶r營業(yè)的日本面館。
“日本人也做拉面?”她歪著頭,無辜地看著她面前的這碗面。她肩上柔軟的頭發(fā)滑到她的胸前。我點頭:“這家的拉面很好吃?!?/p>
“我只吃過蘭州拉面,是我們食堂的。”她夾起一筷子面往嘴里送。
我不知道我面前的這碗面是什么味道,它冒著熱氣騰騰的氣體,讓人快樂。
“你……為什么會哭?”清園咬著筷子看著我。
我的手機恰到好處地閃了兩下,我打開短信:“哥哥你睡了嗎?”
我回:“沒有,你干嗎這么晚還不睡?”
“那我就給你打電話嘍。”兩秒鐘后她的電話就過來了,她的聲音很小,估計是怕我舅舅舅媽他們聽到。
“哥哥,我想讓你給我買一件裙子。不要讓我媽媽知道,她不讓你老給我花錢?!?/p>
“你的衣服不夠穿嗎?”我問。
“不是的。我今天在街上看到了一件衣服,我就隨便說了句好看,后來我就后悔了,因為我知道他明天就會給我買回來。每次都這樣,哥哥,我不想讓他給我花錢。”
“看來你的小男友唐東彥還挺有錢?!蔽倚?。
“哥哥,我覺得我其實配不上他。”
“胡說什么啊,我的小妹這么好?!蔽覓鞌嚯娫挘鍒@看著自己碗里的面,像是遭雷劈了似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你怎么了,不舒服嗎?”我好奇。
“我覺得……我好像是吃多了,有點難受?!彼目慕O絆。我不信,但實在不知道為什么。
這個問題終究還是沒有躲過?;氐郊依铮鍒@兒開始纏著我,還有那只死老鼠,跟在她身后,吃力地拖動它肥得不能再肥的小身體。
“你為什么要哭,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我還沒見你哭過呢?!?/p>
“滾蛋。”
“你為什么不說呢?”她胡攪蠻纏的時候看起來跟裊裊差不多。
“我要睡覺了。”說完我立刻關(guān)上自己房間的門。
“你明天又不上班?!彼恢痹谠陂T外囔囔著。
第二天早上,裊裊很早就跑到我家,拉著我跟她上街。看見溜溜的一瞬間她驚呼:“寶貝,你會胖死的!”
“你聽過什么人什么動物是胖死的嗎?”我也很驚悚。
清園兒一手托著溜溜:“溜溜,你要減肥了,今天不給你吃飯?!?/p>
“對,美美姐姐,你得狠心一點。不然沒有小老鼠敢娶溜溜的。對了,美美姐姐,溜溜是男生還是女生啊。”
我暈。我一邊在臥室里換衣服,一邊聽她們倆人的對話。
裊裊:“美美姐姐你不跟我們一起去嗎?”
清園兒:“我學校里還有事情,我今天要回學校?!?/p>
裊裊:“你要什么東西嗎?哥哥可以幫你買的哦?!?/p>
清園兒:“我沒有要買的東西。”
裊裊:“這樣啊,那你記得早點回來?!?/p>
清園兒:“好。”
裊裊:“姐姐,過年來我家吃飯吧,我媽媽做的菜特別香?!?/p>
那是多么久遠的事情你都能扯上,我越來越服我的小妹了。我穿好了衣服,拖著這個麻煩鬼出了我家的大門。很迅速地我們就買好了她要的東西,她懷里抱著那件漂亮裙子的袋子,一只手托著臉,我一邊開車一邊看著后視鏡里的裊裊。她安靜的、默默的、若有所思的時候特別難得。
“想什么呢?”我問小丫頭。
她嘆了口氣:“為什么人家就能長得那么好看呢?”
“亂說什么呢你?!?/p>
“我是說美美姐姐。哥哥,你要不要給美美姐姐也買一件衣服呢?其實,我一直都想問你,你喜歡她嗎?為什么她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你家,而你又不告訴你的舅舅舅媽,我的爸爸媽媽呢?”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她是我雇來打掃衛(wèi)生的。”
“我會幫你保密的?!彼阽R子里詭異地沖我眨眨眼。
吃過晚飯后,清園兒拖過一個小凳子,坐在我旁邊:“明天白天我不會回來?!?/p>
“好。”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手里的雜志。
她雙手托著臉:“小霍,你喜歡小孩子嗎?”她一臉向往的天真。
“喜歡。”我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過了一秒我驚悚地看著她,“問這個干嗎?”
“我明天去孤兒院,你去嗎?”
鬼使神差的,我就去樓下超市買了兩大袋子零食,跟清園開車去了孤兒院。
這個孤兒院不大,在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的西郊碧沙崗公園附近。這里面只有十幾個孩子,照顧他們的人是兩個中年婦女,其中一個婦女個子不高,一臉和藹可親的雀斑,很熱情地跟清園兒打招呼。
“看來你是??汀!蔽倚π?。此刻清園懷里抱著的,穿著白白的小連衣裙,像團小棉花的小姑娘叫小西。清園兒好像很喜歡這個小姑娘,因為她總是抱著她跟她說話。
“你好像特別喜歡這個小姑娘?!蔽覇?。
“因為她跟別的小孩子不一樣。”她說。
我捏了捏小西的臉蛋,她對我笑笑。她很安靜,不喜歡跟別的小朋友玩卻很愛笑。我覺得小西笑的時候特別像清園兒,尤其是那雙半圓月般清亮的眼睛。我記得裊裊像她這么大,囂張得就差上房揭瓦了,除了睡覺,沒有一刻是安靜的。
“她怎么不說話?”我問。
“她不愿意跟陌生人說話。”清園兒親了一口小西的小臉蛋,然后她就側(cè)過臉對清園兒笑,是那種出于禮貌的笑容。小西像是背負著傷懷,從天而降的小天使。這個小姑娘讓我心疼。
“小西,我是小霍?!蔽覐那鍒@兒懷里接過小西。然后我忽然認識到一個問題,這個比我小很多的姑娘,居然叫我小霍,而我從沒有感到別扭過。
我抱著小西,她側(cè)著小臉嘟著嘴直直地看著我:“小美女,你是不是覺得叔叔太帥啦?!蔽叶核?。她白了我一眼,目光轉(zhuǎn)向離這里很遠的白色的別墅。
“奶油小房子看起來很好吃的樣子?!蔽腋鍒@兒都很驚訝,她居然說話了,她說話的語氣很像個小大人,絲毫沒有兩歲半孩子的那種天真的歡愉。
“那個不是吃的,小西是不是餓了?”我充滿憐愛地看著她。她不理我。
“我想求你幫個忙?!鼻鍒@兒輕聲說。
“我不一定會答應(yīng)。”我說。
我不停地跟小西說話,我說得越多她的小眉毛就皺得越緊。我看著這個奇葩的小姑娘,越來越失落。
沉默了一會,清園兒說:“小霍,小西跟別的孤兒不一樣,孤兒院沒辦法給她上戶口,你能不能幫幫忙?”
“不可能?!蔽伊⒓捶穸怂?,這不僅是戶口本上多了一頁紙的問題。
“哦?!彼悬c失落地說,但還是對我微笑了下。
“你跟這個孩子是什么關(guān)系?”我問。
“如果我說,她是我姐姐的女兒?!?/p>
“那你姐姐姐夫呢?”我問。
“死了。”她的語氣絲毫不帶任何感情。
“小可憐。”我親了小西一口。小西嘟著嘴巴也親了我一口。
她又皺著小眉毛,用花蕾一樣的小手拍了拍我的臉,然后她說了句讓我大跌眼鏡的話:“爸爸?”
“別亂叫,我可不是你爸爸?!蔽揖尤挥悬c張皇失措。
“爸爸?!边@次小西的語氣無比地肯定。
“她不是爸爸。”清園兒很輕地對小西說。
“清園兒?!毙∥鹘兴?,抿了抿小嘴,很委屈地看著清園兒。清澈的眼睛像竹林的一滴露水。
“我在呢,小西?!鼻鍒@兒伸手抱她,小西把臉貼到我下巴,緊緊地抱著我的脖子,我就像小西在風雨中抓緊的一根稻草,她很用力地抱著,才不會被大風吹跑。小西身上水果一樣的香氣,很輕地拂著我的臉。她是一朵冰涼的小花,長在一片荒涼的殘垣上。
過年了,是這個其樂融融合家團圓的一天,提醒著我們在向死而生。
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告訴她跟她的Jeffrey記得過新年,不要因為嫁給了法國人就可以對我們中國人的新年視如無睹。
我媽媽此刻,不在法國,而是跑去曼徹斯特的艾伯特廣場跟她親愛的Jeffrey散步。我媽活得比我瀟灑,她總說我不像是她的兒子,因為我總有東西放不下。
大年三十那天,清園兒一早就出去了,她在冰箱上留了張紙條,告訴我她去看小西了。自從那次我去看過小西以后,這個神奇的小姑娘經(jīng)常跟清園兒要她的“爸爸”。
我來的時候,舅媽正在忙著張羅豐盛的飯菜,舅舅鞍前馬后,裊裊同學在屋子里逛蕩來逛蕩去,跟她的東彥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微信。之前我跟他們說不要在家里吃,每年做一大桌子菜很辛苦,我請客,今年出去吃飯,舅媽說什么也不同意。她覺得如果沒有人參與勞動的年,不像是過年。于是我就加入了他們忙碌的行列,吃過飯,舅媽拿出幾張照片硬是叫我看。
“我表姨媽的女兒左凝,今年二十四歲。你看長得好看嗎?你記不記得,你們小時候還在一起玩過呢。要不你看看這個,我家鄰居家的親戚的外孫女,剛剛大學畢業(yè),也挺不錯的。迦南,你好好看看啊?!?/p>
裊裊擠了過來:“我看看我看看?!彼请p五百度的近視眼,迫使她不得不貼著照片看。我什么也沒看到,全被她的腦袋擋住了,反正我也沒什么心情看,于是,我邊看電視邊點頭。
“你就沒有看得順眼的嗎?我都替你媽著急,你媽整天跟個沒事人一樣,你說我是不是瞎操心了?”舅媽嘆了口氣。
“謝謝舅媽,我暫時還不想找?!蔽艺f。
“媽媽,哥哥這么好不會找不到老婆的,你不要著急。”
舅媽把臉轉(zhuǎn)向裊裊:“有你什么事,你看看你哥哥,你再看看你,一個女孩子家,連矜持都不知道。”裊裊理虧地向舅媽吐了吐舌頭。
舅媽看著我,又嘆了口氣:“好孩子,你是不是還忘不了江陵?”我笑笑,搖了搖頭。
“你是不是有喜歡的人了?”在一旁端著茶水的舅舅也按捺不住了。
“沒有?!蔽艺f。裊裊在一旁剜了我一眼,我瞪她。
“對了,聽你媽媽說你爸爸在監(jiān)獄里……過得不太好。馬上就過年了,你去看看他吧。要不然他要是真的不在了,說不定你以后會后悔?!本司嗣蛄艘豢谒?,繼續(xù)緩緩地說道,“明天,明天我跟你去吧?!?/p>
我跟舅舅坐在外面的長凳上,過了一會兒舅舅說:“你跟你爸還是單獨見一次面吧?!?/p>
我想了想,然后點頭。
他瘦了。比我上高中那一年看到他的時候要瘦很多,臉上多了因為忍耐而變得麻木的呆滯。我的確沒忘記我有多少年沒見過他了。他在我上大學的那一年來看過我,然后遞給我一張二十萬塊錢的銀行卡。我冷笑,沒有接。他看了看我,他的眼神甚至比我還不屑。
隔著玻璃窗,我不帶任何表情地看著他。
“別誤會,我不是因為想你。我是不想讓我媽跟舅舅舅媽他們擔心才來看你。”我說,沒有任何表情。
他看著我,他的眼睛里沉淀了很多我不懂的東西。他說,這樣活著生不如死。他說,任何選擇都是要代價的。他說,他不后悔自己當年離開我們?nèi)プ鏊胱龅氖?。他說,他不怕我恨他。他說,照顧好你自己跟你媽。他說,謝謝了兒子。然后,他就哭了。
出來的時候我深吸一口氣,讓眼淚都流回身體。舅舅問我們都說了什么,我說沒什么,他說沒什么是什么啊。我說你怎么跟舅媽似的,他扭了下頭,沒好氣地說:“誰跟她一樣了?”
那時候的舅舅特別的可愛。
大年初一的下午,空氣里仍然充斥著揮之不去的煙火的味道。裊裊去學校跟他們班里的人一起過年,班里人一起過年一定很有意思,那么多人,吵吵鬧鬧會很快樂。
我在大街上開車瞎逛,然后我就看見了裊裊跟唐東彥小朋友在大街上,上演的一幕旁若無人的戲。
“你干嗎在大街上兇我?那么多人在看笑話?!毖U裊不管不顧地大嚷。
“我做得不對,那你就對嗎?你為什么要覺得所有的錯都是我的錯呢?這樣好了,我道三個歉,你道一個歉好不好。”我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小子在哪里學的這招:“我道三個歉你道一個歉。”每個人都讓步了。
其實,我不應(yīng)該小瞧他,或者說,我不應(yīng)該小瞧一個高中生的愛情。我按了按喇叭,他們兩個同時看向了我,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后兩個人嘀嘀咕咕地說了什么,唐東彥跟我揮了揮手,就離開了。
裊裊最怕冷了,她戴著雪一樣白的絨線帽,穿了件很厚實的羽絨服,橙黃色的很適合她,一點也不顯得臃腫。她就那樣,把自己裹成了棉花球。然后她就從馬路那邊“滾”了過來。她笑嘻嘻地打開車門,不過眼睛紅紅,肯定哭過。
我開玩笑:“你們兩個怎么了,是你劈腿了還是你的小男朋友劈腿了?”
“不是的。他要帶我去見他父母。我之前答應(yīng)他了,可我現(xiàn)在不想去了。他問我為什么,我說不知道,反正我就是不想去了。”
“那你為什么不想去?”我問。
“有時候我昨天答應(yīng)別人的事,今天就可能反悔了。哥哥,就連我自己都知道,我是個最善于臨陣脫逃的人,因為,我害怕了。我就是害怕了,我自己也笑話自己,可是我能怎么辦,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彼駛€幽怨的小婦人那樣,沒精打采地嘆了口氣。
“哥哥你知道嗎?高一下學期那年,當我跑過去跟他說我喜歡他的時候,我其實怕得要死。我覺得我再不說出來我就要哭了,我從沒覺得自己那么可憐過?!毖U裊的聲音有點抖。我心疼地揉了揉她的頭。
“告訴哥哥,你為什么喜歡唐東彥?”
“我們班里有很多有錢人家的孩子,他們總是在拿他們的手機、衣服、談吐,就是那些能炫耀的都拿出來顯擺一番,把拜金當作一種心安理得的榮耀。東彥就不會,他從沒有跟人說他的鞋子手表多少錢,可誰都看得出來那些東西很貴。有一次老師布置作文,老師要求大家說說自己喜歡的作家。大家都喜歡那些年輕的青春作家了,我們班的劉爽每個月都要買《花火》《最小說》然后傳閱全班。輪到東彥的時候就不一樣了,他居然喜歡一個俄國的十九世紀的老頭,那個人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人可能會覺得他賣弄,故意不同流俗。我覺得他不是,我也愛陀思妥耶夫斯基,因為他的小說都是在寫人內(nèi)心的掙扎,他小說里的人物非常艱難地跟自己的靈魂打交道,也因此,他的小說里是沒有壞人的。”
“真出息,還能分析人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東西。我可真是小看你了?!?/p>
“那當然。”她昂了昂小腦袋?!拔移鋵嵤窃谡乙粋€跟我一樣的人,每種生物都愿意跟他的同類在一起,那樣才不覺得寂寞?!彼嶂∧X袋,像個世外高人一樣宣布著她的理論。
“就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用力地點了點頭:“能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一定不是個壞人。”她的表情就像是看到了一片曾經(jīng)秀麗的森林變成慘不忍睹的荒原,眼神里充盈著從容的落寂。那是我從沒見的裊裊。
“其實,他是好人還是壞人也沒有那么重要。哥哥,因為我可以為了他改變我對整個世界的看法,也可以改變我對善跟惡的定義。我也終于可以理解了為什么有的人可以為了別人去犧牲掉自己?!?/p>
她抿緊了小嘴,挺直了脊背,像個“慷慨過燕市,從容過楚囚”的英雄。那是因為你心里清楚地知道他不會變成“壞人”。我不想告訴她,她正在沉溺于,所謂的為愛情成全自己的奉獻。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當我跟江陵打得“火熱”的時候,我心里常常這樣想。就算你哪天離開我,我也會覺得那不是你的錯。但有一天讓你變成偉大的那件事真的降臨了,你就知道了。我們?nèi)祟?,真的沒有自己想的那么偉大。
過幾年,裊裊也許會發(fā)現(xiàn),那不過是她演給自己看的一場戲,盡情盡興,恣情縱意。等她年紀更大一點的時候她就會知道,那是她最好的年華里親手點燃的一場煙火,可以永遠放在記憶的匣子里提醒自己曾經(jīng)熱血純粹過。
我一邊開車,一邊笑話她:“小傻瓜?!?/p>
她正癡迷地不可自拔:“還有呀,你不容易看見他的光芒,甚至他自己都在掩飾,我很好奇,為什么一個人已經(jīng)很好了,他卻不愿意讓人知道他的好。其實我們班里的那些人并不是真正的有錢人,他家里才是。有句話說,大隱隱于市,就是類似這個意思吧。”
“裊裊,照照鏡子看看你現(xiàn)在。你還記得自己姓什么不?”我逗她。
“哎呀,哥哥你真是的?!彼Γ^續(xù)說,“其實我早就不生氣了,當我沖出學校大門,不管不顧往外奔跑,差點被308路公交車撞上,那時候我傻了,真的以為自己要死了,還好他一把拉住了我。然后他就緊緊地,緊緊地拉著我的手,我側(cè)過臉看著他,那張我看過很多遍的臉上全是惶恐和擔憂,我看著他,看著他,就在那一瞬間好像有種巨大的力量折損了我所有的戾氣,然后我們心照不宣地相視而笑。我伸手去抱他,他也來抱我,他拍我的后背,很有節(jié)奏地一下一下。然后我就哭了。”
她站起來抱著我的脖子:“我忽然覺得好幸福啊。哥哥?!?/p>
“幸福的小混蛋,你是想出車禍嗎?”
我終于把裊裊送回了家,這時候,她說不定正沉溺在幸福的沼澤里不能自拔。愛情最美的時候總是可以把人變得柔軟,變成水一樣溫柔的液體。
我又看見了江陵,她蹲在我家門口。她抬頭看我時,淚痕猶存,我嘆了口氣:“外面冷?!?/p>
她站起來:“這不算什么,我去過加拿大,那的冬天才是真正的冷?!?/p>
我沒說什么,開門讓她進來。清園兒好像回來過,水壺里還有她燒好的溫熱的水,我給江陵倒了一杯。她開始哭,抱著水杯,就像抱著一件她心愛的,被別人弄壞了的玩具。以前我們吵架的時候她不跟我說一句話,只是哭。此刻,她依然像以前一樣,不說任何話,撕心裂肺的眼淚,總是讓我心軟。
女人可真幸運,眼淚不僅可以釋放情緒,還可以讓她們看上去更楚楚可憐,種種基礎(chǔ)上,男人不得不心狠點,才不會被耍??晌以趺磿恍奶鬯?,我怎么會忘記我愛過她。我擁抱她,她的眼淚弄濕了我的毛衣。
“他對你不好嗎?”我問。
“我知道他有好幾個女人,我也不過是其中一個。當我看見她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時我還是難過了?!?/p>
我的嗓音似乎在搖晃:“路是你自己選的?!?/p>
她的呼吸暖暖地吹著我的胸口,溫暖了我剛剛搖擺不定的心臟,于是我很輕地問“你愛他嗎?”她的雙臂緊緊地箍著我的背,正如我所料,她不會以我的方式回答我提出的問題。
“我以前真不知道自己其實很愛你。那時候我只是覺得我得找個人,無聊的時候有人陪,不高興的時候有人哄。我沒想那么多。這世上有很多女孩子能為了她們的愛情死去活來,或者很傻地犧牲掉自己,我不行。我不僅不行,還會覺得那樣的事情,那樣的女孩子像個笑話一樣荒唐?!?/p>
我吻她的耳朵,然后咬牙切齒:“你比誰都自私。”
“你說得對。所以我根本就不配愛別人?!?/p>
我板起她的臉,認真地看著她說:“別這么說,你的人生還長著呢?!?/p>
“我怎么不覺得呢。”她沖我苦澀地笑笑。
“那是你現(xiàn)在心情不好?!蔽艺f。
“迦南,我跟你在一起八年了,我了解你,比任何人都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都要看得明白你自己。其實,你這個人,沒有你自以為的那么狠。你別太自信了?!?/p>
我看著她,一時好奇:“那個男人叫什么?”
“唐西佑。”
我恍然大悟,為什么我一直覺得唐東彥的名字莫名其妙地讓我覺得熟悉,原來如此。
在我生活的這個城市里,唐家是挺有名的人物,我經(jīng)手的案件很多都是唐家的。我是在接案子時認識的唐西佑,只是認識而已,沒什么特別的交情。他是個工作跟吃喝玩樂兩不誤游戲人生的人。他這個人,不能說他不好,也不能說好。我知道的就這些。
“你倒是會選人?!蔽冶У匦πΑ?/p>
她很輕地嘆了口氣:“我還是舍不得你,你說,我該怎么辦?迦南?!?/p>
有股窮勁的風聲呼嘯著從我耳邊掠過,我惡狠狠地把她按在沙發(fā)上:“你憑什么覺得我可以被你耍得團團轉(zhuǎn)?”
“不是你認為的那樣,你愛我是不是?”
我冷笑:“你說了前面那句就不要再說后面那句。你也沒你自己認為的那么聰明?!庇腥饲昧饲瞄T,然后門就開了。原來江陵進來時忘記隨手帶門了。
裊裊站在門口,很淡然地看著我們。
“你怎么過來了?”我驚訝地看著裊裊。
她面無表情地跟江陵打了聲招呼,然后跑過來拉著我的胳膊,“我還沒走進單元門就發(fā)現(xiàn)手機落在你車上了,那時候你剛好把車開走了,于是我就打車過來了。我怕東彥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找不到我”。
江陵不可思議地看著裊裊,然后冷笑:“你就是東彥的小女朋友?他居然為了你跟家里人翻臉,看來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p>
我戲謔地看著江陵:“她單純可愛,當然可以得到喜歡的人的維護跟珍惜?!?/p>
“你什么意思,霍迦南!”她驚愕地瞪大了眼睛。
裊裊勇敢地注視著江陵的眼睛,很輕地微笑著:“不是誰都像你那么狠,也不是誰都像你那樣可以為了錢,為了想要的東西,不要臉地去勾引別人。江陵姐姐,清清白白干干凈凈地生活不好嗎?江陵姐姐,你知道哥哥是個好人,你不要因為他心軟就來騙他了,好不好?拜托你了?!?/p>
江陵把目光推向我:“在你眼里我是壞人嗎?我不是問她我是問你。迦南?!?/p>
我看見了她眼睛里的錯愕,我最初認識她時她扎著高高的馬尾辮,牛仔褲格子衫,像清早擠進窗簾里的陽光。那么美好令人欣喜。
“小孩子說的話,你不要太認真,我送你回去?!蔽艺f。
怒意沖上頭頂,于是她對我吼:“你就是這樣蠻不講理地偏向你的妹妹,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就維護她,你難道不知道你的家人不喜歡我嗎?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接受他們了,為什么他們還是不喜歡我。你媽媽以前每次看見我就像看見了什么令人惡心的東西,霍迦南,我當初為什么要跟你分開,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嗎?”
“我的家人是那種你對我好,我就會努力對你好的人,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沒有努力過,你為什么會讓我的家人不接受你,你想過這個嗎?”
她揚手想打我一巴掌,我抓住她的手臂?!敖?,別發(fā)瘋?!彼钌畹乜粗?,她的眼神總是準確無誤地砸到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后來江陵就走了,她把門摔得很響,裊裊抱著她的書包,一點點挪過來,緊緊地貼著我,她的聲音小心翼翼的!“哥哥,你還好嗎?不要為了這個壞女人傷心好嗎,她能離開你是你的幸運,你得相信這個呀,哥哥?!?/p>
我捏了捏她的小臉:“哥哥沒事,給你鑰匙,你去車里拿你的手機。”
她拎著她大大的書包,走了兩步,又回頭,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哥哥,她分明就是在博你的同情,你千萬不要心軟啊,她離開你的時候想什么了。她現(xiàn)在過來找你不過是想要你的安慰。哥哥,你小的時候不是說我很好騙嗎,你記得嗎,就是有一次姑姑說我是從垃圾箱里撿來的那次。你說我是傻瓜,你現(xiàn)在可不要做傻瓜啊,你千萬別跟她認真啊。哥哥?!?/p>
為了不讓裊裊擔心,我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不會的,哥哥跟你保證。”然后我的手機就響了,是清園兒。
“小霍,你回家了沒?”我總是在她的聲音里聽出一種安然的東西。我深呼吸一口氣:“我在家?!?/p>
“我能帶小西回來嗎,她一天都不肯吃東西吵著要爸爸。求求你了?!?/p>
“好?!?/p>
“這么爽快?”她驚訝。
“嗯?!蔽覜]精打采。
“好,掛了?!?/p>
“你先掛?!蔽艺f。
一個小時后她們兩個就回來了。小西兩只小手扒著門邊,怯怯地注視著面前嶄新的環(huán)境,我掐滅了煙從陽臺走出來,看見我的一瞬,她黑黑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小西嘟著嘴巴,嘴里吐著泡泡,歪歪斜斜地跑過來抱我的大腿。我蹲下來抱起她,那一瞬間,小西對我親切的暖意,似乎撫平了我的傷懷。
“小西乖,過來呀,你還沒有換鞋子哦。”清園兒跟小西在一起時也變成了一個小孩兒。
小西搗蛋地對她笑笑,然后緊緊地摟著我的脖子。
“告訴叔叔,你為什么不吃東西?是不是你小姨給你吃的東西,小西不喜歡?”我說,然后對著她嫩嫩的小臉親了一口。小西剛剛欣欣向榮的小臉瞬間就枯萎了,噘著嘴巴,眉毛擰成局促的花瓣。
“怎么啦?女生怎么翻臉都比翻書還快?!蔽铱粗@個可愛的小家伙說。清園兒過來熟練地給小西脫下鞋子,套上一雙絨絨的小襪子。
“笨蛋。爸爸?!彼街彀停炖锏呐菖輷淞宋乙荒?,我閉著一只眼睛等她來親我。她不僅沒親我,還對著剛剛進廚房的清園很努力地嚷:“清園兒,抱抱?!?/p>
清園兒從廚房里探出頭:“小西乖哦,清園兒給你弄好吃的,你就讓叔叔先抱你一會吧,你不是一直想見他嗎?”
我掐掐小西的小臉:“干嗎老想我,是不是叔叔太帥了?!?/p>
“是爸爸,不是叔叔。”她努力地糾正我。好吧,我被小西打敗了。爸爸就爸爸吧,忽然間覺得有個這么漂亮可愛的女兒也不錯。
跟小西相處久了,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小屁孩是個嘮叨鬼。她經(jīng)常拿過來一個東西問你這是什么,或者自己嚷嚷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小孩子的世界真是奇妙。此刻的小西坐在毯子上,溜溜懶洋洋地趴在她的頭上,小西在跟她的毛絨小熊說著什么。
我搶過她的小熊,裝出小動物的聲音說“小熊要喝酸奶了,小西要喝嗎?”她搖頭。
“小西不喝,小熊就要哭了?!蔽液逅?。小西站起來,睡著的溜溜毫無警覺地從小西的頭頂上滑下來,重重地摔倒地板上。小妖怪驚醒,睜著滴溜溜的小黑眼睛,一副蒙蒙的反應(yīng)遲鈍的表情。
小西撿起它,嘴里嚷著:“乖乖,拍拍就不疼了?!彼拷遥瑴惖叫⌒芨?,在它鼻子上親了一口。然后奶聲奶氣地說:“小熊不哭,不能像清園兒那樣?!?/p>
我很好奇:“像清園什么樣啊!”
“清園兒以前是個愛哭鬼。她以前老是抱著我哭?!?/p>
我心里一顫,調(diào)整了一下表情,假裝兇巴巴地說:“當心她揍你?!毙∥鞣畔铝锪?,張開手臂來抱我:“爸爸會保護我的?!?/p>
“爸爸會保護小西的,誰也不能欺負小西?!蔽逸p聲說,拍著她的背。
清園兒從廚房里出來,蹲在我們身邊,伸手抓小西的癢癢:“我們要吃好吃的了,你開不開心,開不開心?”小西被清園弄得咯咯直笑,軟軟的小頭發(fā)掃著我的臉。
“小霍,謝謝你?!?/p>
“這個孩子是你自己一直養(yǎng)著的?”我問。
“嗯?!彼\懇快樂地沖我微笑。
年很快就過完了,該上學的上學,該上班的上班。
晚上我下班回家,小西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奔過來抱著我的大腿,仰著天真的小臉瞇眼沖我笑。
“爸爸,你累不累?”她元氣十足的童音清亮地響徹在空寂的房間里。
我單腿蹲下,拉著她的小手:“你什么時候過來的,西寶兒?!睆倪^年的那天以后,這個孩子越來越讓我覺得親切溫暖,像冬日懷抱在手上的小火爐。我開始不在乎她死纏爛打地叫我爸爸,也不管自己根本就不是她的爸爸。反正這樣的欺騙讓我跟小西都很快樂。
“爸爸,你怎么不來看我,小西很想你?!彼匕T著小嘴。
“爸爸很忙的,爸爸在等小西來看爸爸?!蔽已惨暦块g一圈,“干嗎把你一個人扔在家,你家清園兒呢?”
她的小手暖暖地蹭著我的下巴:“我家清園兒去找宣朗叔叔了,她讓我乖乖的,她說馬上就回來?!?/p>
宣朗,這個名字我覺得特別熟悉,忽然想起有一次清園兒把手機落在家里,手機上的來電顯示就是這個叫宣朗的人。以前有很多次,她放假沒有課的時候都沒有回來,不知道她是去看小西還是去找這個叫宣朗的了。
“小西常常見到你的宣朗叔叔嗎?”我問。小西用力地點了點頭,就連點頭的誠懇的表情都像極了清園兒。
“朗叔叔很賴皮哦,他本來是我的叔叔,但是他要我叫他哥哥?!?/p>
“那為什么我讓你叫我叔叔,你卻叫我爸爸?”
“因為你就是爸爸。”她睜大了眼睛跟我比瞪眼。
“你喜歡你的朗哥哥還是喜歡爸爸?”
小西很認真地想了想,一副很為難的樣子:“這不一樣的,我的奶粉錢是他出的哦?!?/p>
我捏了捏她的小臉:“該死,居然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跑出去跟男人約會。”
“什么是約會?”她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瞧著我。
我笑笑:“你餓不餓,爸爸帶你出去吃飯?!?/p>
“不可以丟下清園一個人哦?!?/p>
“餓著她好了,誰叫她把你一個丟在這?!蔽艺f。
“嗯嗯,她不聽話?!?nbsp;
“好乖,我去換一下衣服,我們一會就去。你就坐在這,不許亂動,要不然打你屁股?!蔽野研∥鞣旁谂P室的地毯上,然后就進洗手間去換衣服。剛剛扯下領(lǐng)帶,就聽見房門響了。我推開洗手間的門。
“你回來了。”她興致勃勃地沖我微笑,外面的冷風把她的臉吹得嫩嫩紅紅的,只是嘴唇很蒼白。
我沒有說話,她看了我一眼,低下頭換鞋。我剛想問問他是誰,但我還是忍住了。
開車送小西回去,一路上我跟清園兒沒說一句話,她跟小西像兩個小孩子,嘀嘀咕咕不停?;厝サ穆飞下愤^裊裊的學校,我想給她打電話順便接她回家。
“她現(xiàn)在未必要你接?!鼻鍒@坐在副駕駛上側(cè)頭對我笑笑。
“死丫頭,有了男朋友忘了哥哥?!蔽乙а狼旋X。
一分鐘后我就看見裊裊跟她的東彥手拉手地往外走,然后這個敗類居然明目張膽堂而皇之地在學校門口親了裊裊一口,裊裊像個美麗的小新娘那樣享受著他的寵愛。
“臭小子!不想活了?!蔽乙琅f咬牙切齒地按了按汽車的喇叭。
“哥哥,美美姐姐?!毖U裊努力地沖我們揮手。
唐東彥依舊牽著裊裊的手:“哥?!比缓笏锌戳丝辞鍒@:“姐?!?/p>
“最近學習累不累?”我象征性地問了句。
“謝謝哥,還好?!?/p>
看在裊裊這么喜歡他的分上,我繼續(xù)跟他說:“有空跟裊裊來我家玩。”
他點頭。
“我回家咯,今天不用你送我,明天早上你來找我哦?!毖U裊清澈的聲音里夾雜著那種叫作幸福的東西。即使她什么話也不說,笑吟吟地站著就比以前動人得多。唐東彥答應(yīng)著,他很禮貌地對我們微笑,然后告別。
自從我知道他的哥哥是唐西佑以后,唐東彥在我心里就打上了一個牢固的標簽:十足的富二代。
我怕舅媽等會找不到裊裊擔心,就給她打了個電話,告訴她我?guī)аU裊吃飯去了,叫她別擔心。
“我們一個同學,喜歡我們老師,我說的是你堂哥,哥哥,你注意聽我講話啊?!?/p>
“我聽著呢?!蔽荫{輕就熟地轉(zhuǎn)著方向盤,盤算怎樣繞開人流車輛最擁堵的那條路。
“我說,你喜歡就去告訴他啊?!毖U裊興奮地說。
“好樣的!”清園兒對她眨眼睛。
我瞪了清園兒一眼:“別瞎起哄?!比缓罂聪蜓U裊:“施裊裊,你這是助紂為虐。我堂哥可是結(jié)婚了,你怎么能讓你的同學勾搭老師呢?”
“我就是鼓勵她說出心聲?!毖U裊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我?guī)麄兂赃^了飯,我問裊裊是現(xiàn)在回家還是去我家。
“當然是去你家了,我可不想這么早就回家聽我媽嘮嘮叨叨?!比缓笏^轉(zhuǎn)向清園兒,“我想跟你聊天,可以嗎?”
她把自己重重地砸在清園兒的床上,拉著清園兒跟她躺下來??匆娬驹陂T口的我,她兇巴巴地伸出一個指頭:“我們女孩子家聊天你不要偷聽哦?!蔽页断骂I(lǐng)帶,懶散地轉(zhuǎn)身往客廳里邊走邊說:“誰要聽你們講無聊的話?!?/p>
我換完了衣服,在陽臺上抽了一支煙,轉(zhuǎn)身去書房處理白天的案子。書房的門跟清園房間的門挨得很近,我推書房的門的時候聽見了她們的談話。然后我站著沒動,一邊在心里鄙視自己,一邊感慨地想,裊裊,哥哥不是故意偷聽的。
“姐姐,一開始我的夢想就是找一個像哥哥那樣的男生,可我忘了,他看著我長大所以他懂我,他是我哥哥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對我好?!?/p>
“然后呢?”
“當我看見東彥的時候,我覺得我要找什么樣的男生根本就不重要了?!毖U裊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我只要這個人。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總之我就是這么覺得的?!?/p>
“原來這世界上還有這種人,是不是這個意思?”
裊裊恍然大悟:“就是這個意思,原來世界上還有一種像他一樣的人。”我心想,那是你們年紀小,孤陋寡聞。
天黑了,我怕舅舅舅媽擔心,就把裊裊送走了,雖然她說什么也不同意,要在我這里住,還死死地抱著清園兒,但我有辦法讓她聽話。因為我在堂哥那里知道了很多裊裊的“惡行”,我嚇唬她,如果她不回去我就把她在學校里做的壞事告訴她媽。
那天,清園兒去上課了,她不小心把手機落在了衛(wèi)生間,我洗完澡吹頭發(fā)時聽見了她手機震動的聲音。一個陌生的號碼,我猶豫了一下接了起來喂了一聲。
“爸爸!”小西奶聲奶氣但很有力度的聲音,沖擊著我的耳膜。
“怎么了,西寶兒,你怎么會給清園兒打電話?”
“是阿姨給我的清園兒的號碼,還借我她的手機,你來的時候要謝謝她哦。”
“來?”我驚訝。
“對呀,你快來接我?!?/p>
“清園兒現(xiàn)在不方便照顧你,你乖乖的,我過幾天再接你過來好不好?!蔽疑塘恐?。
“爸爸,我不想睡午覺,求求你把我?guī)ё甙??!毙∥饕徽f“求求你”的時候,我就心軟了。掛了電話,我就開車去接她。大中午的所有小朋友都睡覺了,只有她一個人固執(zhí)地抱著她的小熊坐在一個木頭凳子上,眼睛里含著淚。
我?guī)丶?,我換鞋的時候就把小西放到了地上。剛一松開她,她就嗑嗒嗑嗒地往前跑,腳下沾著的雪化了,她剛跑了兩步就撲騰一下摔倒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己還有點愣。
“小笨蛋?!蔽叶紫聛砣ケ?。
“我想清園兒?!彼V诎追置鞯拇笱劬Α?/p>
“清園兒不在,等一下你睡個午覺好不好?!?/p>
“我不睡?!彼∽煲秽?,幽幽地看著我。
“小西快要三歲了,要聽話一點了,知道嗎?”我哄她。她繼續(xù)噘嘴,摳著懷里那只小熊的眼睛。
“不聽話我就把你送回去?!蔽已b出一副很兇的樣子。
“我很聽話的,我這么聽話為什么爸爸不喜歡我?”
“我沒有不喜歡你啊?!笨此荒樥J真的表情,我趕緊解釋。
“你不想回去嗎?”我問。
“不想?!彼杨^搖成了撥浪鼓。
“院子里的阿姨老師每天中午都要給我們吃白饃饃,白饃饃那么大?!彼贿呎f,一邊比畫著,“好難吃。不吃干凈就要罰站,不準睡覺的呢?!?/p>
“這么可憐?!?/p>
“嗯嗯?!毙〖一镉昧Φ攸c頭,繼續(xù)說,“清園兒說你不是我爸爸,我知道。但是還是想叫你爸爸?!?/p>
“沒關(guān)系,你叫吧?!?/p>
“我以后可以每天借阿姨的手機給爸爸打電話嗎?”
“可以,我下次會把我的手機號告訴你們阿姨。”
“哦耶!”她歡呼著,忽然又安靜了,然后很用力地思考著什么。
“西寶兒,你想什么呢?問題想多了會不長個,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告訴爸爸?!蔽仪们盟哪X袋。
她一只手托著臉,歪著腦袋:“我在想我為什么要叫你爸爸?!?/p>
“原來是在想這個啊,我也想知道。”我笑笑。
她黑黑的眼睛懵懂地盯著我的臉,我忽然恍然大悟,我一下明白了清園臉上所有我曾經(jīng)覺得無辜的表情,清園兒十九歲的臉上偶爾閃過的是她九歲、七歲甚至是三歲時的她。也許她根本就不愿意長大,所以在遇到令她不快樂的境遇時,她臉上只能不動聲色地隱藏著那個已經(jīng)是大人了的自己。
很多東西都是躲不過的,比如長大、疾病、衰老、死亡。每個人都知道那種無能為力的滋味吧,那種酸楚的躍躍欲試的掙扎,最終只能轉(zhuǎn)化為混亂、挫敗的恨意。
小西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了抓我的頭發(fā):“你身上的味道,像爸爸。所以你就是爸爸?!?/p>
她噘起小嘴來親我的臉。我笑了,身體里充滿了就快溢出的溫暖,于是我說:“去睡覺吧,乖,等你醒了你的清園兒就回來了?!?/p>
我推開清園兒臥室的門,把小西放在床上。小西很乖沒有亂動,很快就睡著了。我看著小家伙熟睡的臉,一時間五味雜陳。
兩天以后,我在家門口,見到了這個叫宣朗的人。平心而論,他這人長得還不錯,陽光、俊朗,對得起他的名字,是女孩子會喜歡的那種類型。
“我是沈清園的朋友,我想跟你說幾句話?!?/p>
“你有需要解決的Case,可以聯(lián)系我的助理?!?/p>
“喂!沈清園兒為什么住在你家?”
“先生,你說完了嗎?麻煩你讓讓,我要上班去了。”
“你他媽的,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忽然惱怒地沖我喊。
“麻煩你不要在我家門口大呼小叫,我家隔壁的大爺有心臟病,一不小心你就有可能犯了過失殺人罪。到時候你可能就真的需要聯(lián)系我的助理了?!?/p>
如果人可以冷血一點再無恥一點地活著,很多問題就都不是問題了,我覺得我應(yīng)該不行。
我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接手唐家的Case了,話說我爸偷稅漏稅就進了監(jiān)獄,可人家唐家不用,找我來也不過是走走形式。我沒想到的是,代表唐家出席的居然是江陵。她穿著優(yōu)雅的職業(yè)裝,踩著八厘米左右的高跟鞋,禮貌地微笑,然后跟我握手,把文件遞給我,一邊從容親和地提出案件里的種種問題。
也許之前我還抱著一絲她還是以前的江陵的那種荒唐的幻想。我想,現(xiàn)在我再也不會了。因為她對我的職業(yè)式的微笑,在一遍遍提醒我,我們不過是陌生人而已。
談完了案子,她微笑說道:“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蔽彝nD了一下,“看得出來,你比以前如魚得水很多?!蔽业坏乜粗?,笑笑。
“我慶幸,還好,我離開你了?!彼α怂鉂蔂N亮的頭發(fā),勾了勾唇。
“跟我在一起,你覺得,你會比現(xiàn)在不好過?”我語氣嘲諷。
“霍迦南,你太自以為是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大三那年你帶我去見你媽,你之前根本就沒有告訴我,你覺得驚喜,卻讓我很難堪。那時我很緊張,我拼命地在餐桌底下找你的手,我想讓你給我點力量。可我一碰到你的手,你就躲開了。你跟你媽在廚房說啊笑啊,你又使眼色叫我?guī)湍銒屪鲲垼阏f你媽好幾年才回來一次,這次是特意回來看我的,好像因此我就必須感恩戴德?lián)u尾乞憐似的。那頓飯是我這輩子吃得最可怕的一頓飯,我一直不知道要跟你媽說什么,你媽沖我笑得很親切,可她眼神里對我的忌諱我卻看得清清楚楚?!?/p>
“我承認當時年紀輕,沒想那么多,我也只是想給你個驚喜,沒有顧及到你的感受。我?guī)阋娢覌屖窍胱屗姓J你的存在。你卻不領(lǐng)情,出來的時候在大街上就跟我吵?!蔽矣∠笊羁蹋鞘撬医煌詠淼谝淮胃掖蟪?,我怎么哄也哄不好。我才知道我真的做錯了。
“你總是按照自己的邏輯方式去做事情,這樣的事情真是太多了,你自以為是,你不考慮別人的感受。我離開你,是想讓你反省一下,我想讓你知道你錯了??赡愕浆F(xiàn)在也未必明白,也害得我走到了今天這一步?!?/p>
我深深地嘆了口氣:“江陵,你不講理,你不能這樣說話?!?/p>
“你比我講理,那又怎樣,我離開的時候你還是沒能力說服我留下來。那時候我一直不敢說,現(xiàn)在我得告訴你。當時,你當著你媽的面,拉一下我的手都不愿意,可你跟你媽有說有笑,你用那雙平時用來摸我抱我的手輕輕地搭在你媽肩膀上,我嫉妒,我嫉妒死了,可我不敢告訴你,我怕你說我有病。有時候我并不是真的想跟你吵架,我只是想讓你重視一下我的感受,有時候我說我肚子疼,其實我未必就是肚子疼,我只是想讓你想想我?!?/p>
“你為什么當時不跟我說,我不是你,我怎么會知道你的感受。我不想整天猜你在想什么?!彼粗?,好像要把她內(nèi)心里埋藏的所有仇恨都淬成沾著毒藥的箭,兇狠地射進我的心里:“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你也有錯,你記得這個?!?/p>
回到家里,我開始站在陽臺上抽煙,一支接一支地抽。我開始回憶,像一個年紀大了,只能咀嚼“曾經(jīng)”這塊餅干的老人家。
大二那年我們系一起去爬山,她忽然跑過來告訴我,她是我隔壁的隔壁班的,然后對我燦爛地一笑。一個女孩子主動跑過來跟你搭訕,多半是喜歡你。于是我們就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那年我要過二十一歲生日了,江陵一直盤算著要送我什么禮物。我開玩笑隨口一說:“把你送給我好了?!彼灵W閃的眼睛魅惑地眨了眨,然后調(diào)皮地說:“成交!”
那時候我覺得我已經(jīng)是個成年人了,我得以成年人的姿態(tài)去生活。與江陵發(fā)生關(guān)系,我除了有一些緊張跟自責以外,完全不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做一件錯的事情。沒有任何的默契跟配合,我把她變成了一個二十歲的女人,八年后,其實是我把她變成一個二十八歲的怨婦。是我自己做過的事,我這人的存在,讓別人知道了無能為力的滋味。
“你到底抽了多少支煙啊?”清園兒趴在陽臺的拉門上,虛弱地對我笑笑。
“你這幾天可以留在學校不用過來?!蔽铱粗?/p>
“好?!?/p>
“以后我叫你過來你再過來?!?/p>
“好?!?/p>
“也不要隨便帶小西過來。還有,你的那個朋友,你知道我說的是誰,他今天有過來找我,我不想再看到他?!蔽蚁駛€神經(jīng)病一樣提出了一堆要求。
“我會跟他說的,不會讓他再來打擾你。其實他沒有惡意,小西以前生病,他幫了我好多,我想他是看我們可憐吧。不管怎么,我都挺感激他的,要不是他小西很難活下來?!?/p>
“關(guān)我什么事!”
“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她皺眉。
我咬牙切齒:“你可不可以活得有尊嚴一點,能不能不要覺得別人對你的好都是真的好,我拜托你可不可以不要別人叫你去做什么你就去做什么,你知道你自己究竟想過什么樣的生活,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嗎?”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你以為所有人都跟你一樣自以為是嗎?”我終于知道了一件事,她像我瞧不起她那樣瞧不起我。令人抓狂的憤怒涌上了我的心臟,她怎么有權(quán)利瞧不起我。
“你想知道我是怎么看待一個隨隨便便就要求住在一個男人家里的女人嗎?”我已經(jīng)沒辦法在裝出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了,她打亂了我的理智跟原則。
她不再說什么,只是看著我的眼睛,她眼神不再困惑、柔軟、脆弱,是凌厲的。我們就這樣對視了十幾秒,然后她扭頭收拾東西走了。
我站在陽臺上,聽著胸膛里發(fā)出的,狂亂的破碎的呼嘯聲。
吸煙是有害的,尤其像我這種一根接一根的吸法。我管不住自己一口一口深深地吸吮著煙的體香,就像我知道留清園兒在身邊是個錯誤一樣,我越來越抗拒不了撲面而來的誘惑,我根本沒有權(quán)利去指責江陵。
夜晚很快就降臨了,落地窗也染上了跟夜晚一樣幽深的色澤,墨黑色的,但是一點也不臟。我打開落地窗,讓春風吹進來,洗洗我這個污濁不堪的肺。我聽見了門的聲音,我掐滅了煙,向客廳走去,我就知道,她回來了。
清園兒目光安寧地看著我,然后微笑,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甜美清澈:“我沒有其他地方可以去?!蔽铱粗齼擅腌?,從她身邊走過去,盡管我們在吵架,但她身上冷風的味道令我舒心。
她不回來還好,她回來我會比以前更看不起她。她根本就是允許自己做一只可憐的,隨時會被拋棄的流浪貓。
我是男人,所以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拒絕一個好看又可憐的女人。因此,我沒有再趕她走。
手機在房間里的某個角落聒噪地響著,我不記得回來的時候把它隨手丟在哪。我?guī)缀蹩裨甑厝ふ椅夷莻€暴躁的手機,它理直氣壯地卡在沙發(fā)的空隙里散發(fā)著暖意的光亮。我接起來,用我努力殘存的那一點不那么暴躁的理智:“喂?!蔽艺f。小西元氣十足的童音沖擊著我的耳膜“爸爸!”她歡呼著。
我已經(jīng)沒辦法像一個小孩子那樣給出源源不斷的熱情,我只能用我冷酷的寒意來詮釋我此刻對我自己這個人的倦怠跟恨意。我不再跟小西說話,然后我把手機遞給了清園兒。
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不想開燈,我忽然很怕那種燈火通明的感覺。過了一會清園兒過來敲門,我沒有開,我又聽見小西的聲音了,清園兒按了免提鍵。
“爸爸,你不開心嗎?小西給你唱個歌吧?!蔽衣牭搅怂鼩獾穆曇簦缓笏搪暷虤獾爻骸按髬寢?,袋鼠媽媽有個袋袋,袋袋就是為了,就是為了,保護乖乖。”
我不說話,我甚至能感覺到她屏神靜氣地等待我的回應(yīng)。不僅是小西還有她。
“爸爸,好聽嗎?你不要生清園兒的氣哦,這個歌是清園兒教我唱的?!毙∥鞯穆曇衾飱A雜著稚嫩的小心翼翼。
我不想小西不開心,于是我說:“好,不會。”小孩子的快樂很簡單,她又開始雀躍:“記得明天來接我哦。”
我要怎么來面對你呢,小家伙。
將近半個月清園兒都沒怎么回來住,只是偶爾來打掃一下衛(wèi)生,做一頓晚飯。小西還是會給我打電話,纏著我叫我爸爸,讓我去接她。我還沒有說服我自己,一點不難受地面對她們。
清園兒不在的這半個月,小妖怪成功地減了肥。我不再把它放在盒子里,而是開始散養(yǎng),它已經(jīng)不再那么搗蛋了。尤其是它肥成球的那段時間,桌子上也爬不上去,沒事就只能抱抱衣架的桿子形式性地躥兩下。
我最終還是忍不住給清園打了電話:“你上課呢嗎?”我故作淡定地問。
“沒有課,專業(yè)課老師請假了,周四的課調(diào)到了周六。”她輕輕呼吸著,語氣很緩。我開始不知道跟她說什么,她也沉默。
“我是不是被解雇了?”我忽然想起這個月忘記打錢給她:“這個為錢是圖的女人?!蔽野蛋盗R道。于是我沒好氣地說:“這周給你打錢。”
她沉默了下:“謝謝?!甭曇衾镉辛诵σ?。
一個多月后我去重慶會見當事人,中午我躲在酒店里睡大覺,2013年4月23日8點多我被搖醒了,那是我第一次經(jīng)歷地震。
開始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因為我明顯感覺地板天花板在跳動,還好我反應(yīng)不是那么遲鈍,立刻向街上跑,雖然腦袋有點亂,可頭腦里居然開始閃現(xiàn)這一生中經(jīng)歷的種種畫面,像翻篇一樣非常的快也異常的清晰,隱隱約約地,我覺得自己有可能真的要死了。
后來才知道地震的不是重慶。兩個多小時后通信恢復(fù)正常,跟舅舅舅媽堂哥他們報過平安后,接到了清園兒的電話。
她說:“你還活著?”
我怒:“你會不會說話,什么叫你還活著。”
她笑嘻嘻:“那就好啊。你什么時候回來?”
“再過兩天?!?/p>
“會不會不安全?”她問。
“死不了?!蔽艺f。
“你確定?”
“對!”掛掉電話后,居然心情很好。人這種生物是有多欠扁。
我以為兩天就可以回去了,沒想到在重慶居然待上了快一個月,夏天就這樣來了。
我回家的第二天,就去清園學校接她,她背著松松垮垮的雙肩包向我奔來,然后站在車前一動不動地沖我笑。她就那樣頂著一張殷紅的臉站在太陽下,我越來越覺得她全神貫注地凝視我的樣子,好像有什么類似螢火蟲一樣閃光的東西,在緩慢地聚集起來。我想我喜歡她的,就是她眼睛里只有我時的專注。
“去接小西好嗎?”她沖我歡暢地笑。
“好?!蔽宜斓卮饝?yīng)著。
我們下了車,在孤兒院的大門口,我猶豫一下,然后拽住了清園兒。我忽然抱緊她,把她的小腦袋死死地按向我的胸膛。她有點驚訝,但是并沒有反抗。我清楚地記得,地震的那個時候,當我頭腦中迅速閃過這二十多年來所有的畫面的那一刻,我特別害怕一件事,那就是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那種想念的力量像咬破皮膚鉆到我身體里的小蟲子一樣,令我煎熬地發(fā)顫。
一個多月沒見小西,她長高了一點,可也瘦了。她坐在小朋友中間擺著積木??匆娢业囊凰?,她瞪大了黑漆漆的眼睛,愣了一下,探著小腦袋。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她丟下手里的東西向我撲過來。
“我還以為爸爸不要我了呢?!毙∥鲹е业牟弊樱街彀?,一只腳蹭著另一只腿,眼睛里閃著淚。
“當然不會。”我心虛地對她笑笑,撫摸著她軟軟的像小棉花團一樣柔軟的小頭發(fā)。
“清園兒也說不會?!?/p>
“我就說相信我沒錯的?!鼻鍒@兒對她眨眼睛。
小西親了親我,討好地說:“我想吃果凍還有奶油冰激凌,你可以帶我回家嗎?那樣的話,我不要果凍跟冰激凌,可是我想回爸爸的家,可以嗎?”小西說長句子很吃力,但我知道她的意思。
“當然可以?!蔽艺f。清園兒忽然認真地對我說謝謝。
小西看了看清園,噘著小嘴認真地說:“謝謝爸爸。”然后我就帶她們回家了,一只手抱著小西,打開車門,陽光好得要命,浸泡著我們?nèi)齻€人,我就像一個真正的丈夫跟父親一樣守護著他們。
我在模擬著一種再平常不過的人生,我快要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人生有時候是需要點幻覺一樣的東西調(diào)調(diào)味兒,只不過我的這種有點太過囂張。
裊裊雙手托著臉,意興闌珊地蹲在我家門口。
我打開門,把小西從車里抱出來遞給清園兒,然后對裊裊說:“我上個月不是給過你一把我家的鑰匙嗎?你蹲在這里干嗎,天氣這么熱,當心中暑?!毖U裊的目光完全被小西給吸引了,完全無視了我說的話。
“啊呀,小寶貝。你真可愛呀。”裊裊就像捏泥巴一樣捏小西的小臉小胳膊小手,“你是哪里來的啊?”裊裊興奮得眼睛都發(fā)光了。
“石頭里蹦出來的?!鼻鍒@兒笑呵呵地說。
“美美姐姐,小家伙是孫悟空嗎?”小西躲避著裊裊的“熱情”,伸手向我求援:“爸爸,抱抱?!?/p>
裊裊瞪大了眼睛,驚悚地說:“哥哥,你真厲害!”
“什么意思?”我問。我開門帶她們進來。
“你說,這個小姑娘是不是你在外面私生的女兒。當時你有江陵姐所以你一直不敢說,現(xiàn)在你跟她分手了,就把小寶貝接回來了。”她歡天喜地地大笑。
我無奈,想象力真好,怎么不見你把作文寫好。
“胡說八道什么,我跟小西可是一點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蔽仪昧饲盟胂罅^于豐富的腦袋。
“那她為什么叫你爸爸?”裊裊疑惑。她一百個一千個不信。后來清園兒告訴裊裊,小西是她姐姐的孩子,但是她姐姐姐夫都死了。
裊裊聽后,眼睛都亮了:“太好了。美美姐姐你自己肯定養(yǎng)活不了小西吧?!?/p>
“什么太好了?”我皺眉,“人家親人死了你還敢說太好了,這不造孽嗎?”
“那小西就可以當你的女兒了。哥哥,你撿了個大便宜?!边@時候立在冰箱門口的小西忽然閃到門口,對著裊裊怯生生地說:“小姐姐好?!?/p>
“乖孩子?!毖U裊又來捏小西的臉。小西躲閃著,撞到了我的腿上。
清園兒遞給坐回沙發(fā)上的裊裊一罐可樂。
“你來干什么?”我問。
“沒事,來看看你。我媽不放心,讓我來瞧瞧你,瞧瞧你有沒有被余震給震傻了。”
“滾蛋!”
“嘻嘻!”她嬉皮笑臉。此刻我們都聽到了清園兒在廚房跟小西的對話。
“清園兒,我還可以要果凍嗎?”
“我們沒有果凍,但我們有奶油冰激凌?!鼻鍒@跟小西說話的時候,聲音里有種說不出的溫柔。小西用力“嗯嗯”。
“果凍其實可以自己做出來的,就是有點麻煩,要用QQ糖,小西記得QQ糖嗎?我給你買過的哦?!毖U裊立刻站起來,加入她們的行列。
打開包里的一個文件,里面夾著兩張機票,最近接了國外的一個案子,當事人送我兩張去普吉島的機票。我當時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這件事情絕對不能讓裊裊知道,為了這個情不自禁冒出的念頭,我由衷地鄙視我自己。
半個小時過后,唐東彥給裊裊打了個電話,她歡天喜地地跟我們拜拜。
我把小西放在客廳的毛毯上,讓她看動畫片,她很聽話地坐著不動,偶爾偷瞄我一眼,然后兩個小手捂住嘴偷笑。我靠在廚房的門上,溜溜忽然爬到了我腳上,又踩又跳。它也好久沒看見清園兒了,估計心情好得很想上房揭瓦。
我惡狠狠地對著這只死老鼠說:“我要養(yǎng)一只貓,天天追著你跑,看你還敢不敢這么囂張?!鼻鍒@兒回頭沖我笑笑。我聞著蔥香排骨的味道,良久地看著她的背影。
“你想說什么?”她側(cè)頭看著我。
“你能跟學校請幾天嗎?”我說。
“你怎么了?”她微笑。
“我沒事。”
“我看看吧。”她想了一瞬說道。
“不能就算了?!蔽野逯?。
“要干嗎?”她依舊含笑。
“帶你出去玩?!蔽壹傺b漫不經(jīng)心。
“好?!彼贸鋈齻€空碗,從我身邊經(jīng)過,我又聞到了她身上的女人香,好像滿屋子都開滿了爛漫的夏花。
“你見過海嗎?”我問。
“我見過河跟湖,可以嗎?”我又覺得我現(xiàn)在沒有辦法跟她溝通了。
“你弱智嗎?我是說海不是問你見沒見過水?!?/p>
“哦。沒有。”
“我去抱小西過來吃飯?!蔽艺f。
“我要準備什么東西嗎?”
“什么?”我疑惑。兩秒鐘后我立刻就明白了:“帶幾件衣服就好?!?/p>
半個月后,我們辦好了簽證,順利地到達了泰國的普吉島。
世外桃源只是人們未涉足之前的一種幻想,不是真相。我該怎么解釋這句話?比如一個人在A市乏善可陳地生活了五年,他迫切地想去B城市看看,因為一個人在一個地方生活久了,就會因為習慣與順從產(chǎn)生出很深的怨氣??伤瑯訒谶@個他夢寐以求的B城市里沾染上跟A市一樣的氣息,也許他之前就明白,可是他不死心。人們通常把這種死了還可以復(fù)生,復(fù)生又死了的渴求叫作希望,或者說對美好事物的憧憬??傊澜缃o大多數(shù)普通人的都是不斷的失望,在這種渴求的美好希冀中沉淪下去,就是生活。
說了這么多,我只想說,我也是個生活在糾葛操擾中的凡人,我身上也隱匿著深深的怨氣。
清園兒一路上都很開心,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她對新事物的好奇跟歡樂完全像一個小女孩。我由衷地相信,那個快樂的富有朝氣的她才是真的她,像一縷清爽的陽光將我環(huán)繞,只要她在我身邊,好像身體里的血液都變成了透明的河流,歡暢肆意地奔騰。
清園兒看著酒店房間里的一捧顏色繽紛的花發(fā)呆:“這是什么花?”她疑惑地問。
我在很認真地尋找案件里存在漏洞的可能性,所以我聽見了她說話也不想理她。
“我喜歡這個花?!彼浂簧岬卣f。我抬頭望她一眼:“雛菊?!蔽艺f。這一刻她的微笑,讓我想起瀲滟這個詞,她的微笑就是這樣,會一圈一圈地蕩漾,很久都不散,也像花香。
她躡手躡腳地跳過去,摘了兩朵。我剛想轉(zhuǎn)身,就蹦出一個念頭,于是我嚇唬她:“會罰款,你自己付錢?!?/p>
“那怎么辦?”她不知如何是好地捏著手里剛剛被她摘下來的花。
“什么怎么辦?你付錢就好了。”我笑笑。
“我沒錢,反正我是跟你來的。”她理直氣壯地沖我噘嘴。
我們向海邊走去,她在耳鬢上別了兩朵從酒店花瓶里偷摘下來的雛菊。我走在前面,她跟在我后面。走了一會,我停下來等她一會,她猶豫了一下就跟上來了,有好幾次我能感覺到她試圖想牽我的手。我瞇眼笑笑看著遠方的大海,那個海與天相接的地方是遼闊無邊的,深處的大海最沉靜溫婉。
她蹲下來,去摳埋在沙子里的小蝸牛,我靜靜地站著,看著她像個孩子似的拎起蝸牛把它放在手心里。然后她忽然呼啦啦地站起來,微笑,胸有成竹地看著我兩秒,說:“我要給你背繆塞的詩?!?/p>
我笑笑,等著她背。她又看了我兩眼,臉上胸有成竹的表情瞬間就消失了,忽然變得很緊張。
“背??!”我皺眉。
她開始揪裙擺上有規(guī)律的褶皺,嘟囔著:“想不起來了?!闭f了一半又不說,于是我說:“你很煩人啊?!彼芭丁币宦暃_我笑笑,但并不敢看我的眼睛。
“我們下次可以帶小西出來嗎?”她問。
“下次?不要天真了好嗎?小西那么小,這里這么熱,她受不了?!蔽业氖謾C忽然響了,我接完電話對她說,“我去談事情,你在這里隨便走走?!?/p>
她愉快地點頭,沖我揮揮手,我怎么感覺她巴不得我快點走呢。于是我非常不客氣地瞪了她一眼,她依舊笑得歡暢。
十分鐘后我收到了她的短信。
“我要背的詩:
我愛著,什么也不說;
我愛著,只我心里知覺;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我的痛苦;
我曾宣誓,我愛著,不抱任何希望。
但并不是沒有幸福。
繆塞的詩說的是雛菊的花語。”
最后一句話像是在解釋著什么。
兩個小時后我談完了事情,于是給清園兒打電話:“去吃飯了,你自己回來吧。”
“我吃過了,剛有個法國小帥哥請我吃的?!?/p>
“你確定里面沒有藥,當心毒死你?!蔽覑汉莺莸卣f。她大笑。
“回來!”我說。
“好的?!彼涞卮饝?yīng)著。
我剛剛掛掉電話,手機又響了,我接起來。
“哥哥,你、你、你……”
“怎么了,這怎么還磕巴了呢?”
“哥哥,你真可惡。去那么好玩的地方,你居然不帶我。還告訴我媽媽,不讓她告訴我。你太可惡了!”她很惱火地沖我嚷。
“辦護照很麻煩,再說了舅媽肯定不讓你去。”我狡辯。
“那你就擅自做主啦,你就這樣拋棄妹妹我了,你……你這個有了女人就忘了妹妹的家伙。我要告訴媽媽,我說你在家里……”
“你敢,當心我揍你!”
“我要跟東彥去杭州,就周六日兩天。”她開始在電話那頭大笑,我真是懷疑,她是太不矜持了,還是笑點有問題。
“你怎么跟你媽撒謊的?”我問。
“我跟我媽說,我同學自己一個人在家我要陪她去住兩天?!?/p>
“你媽知道了非打斷你的腿不可?!?/p>
“她不會知道的。對了,你回來給我交電話費,這么長的長途,我會破產(chǎn)的?!?/p>
“好。我給你交,你就欺負我吧。對了,不管怎樣,你跟他出去的時候自己注意點。”
“我知道。”她嬉皮笑臉。
晚飯她沒吃什么,我倒是吃了很多。
“你剛勾搭的法國小帥哥呢?”我問。
“那人很厲害,會說漢語,一個人走了大半個亞洲?!彼鋸埖卣f。她開始嘮叨剛剛在海邊看到的新鮮事,我默不作聲地吃飯。見我沒什么反應(yīng),她很快就溜回了房間。我回來的時候她就把一個本子匆匆忙忙地塞進書包。
在家里的時候,她常常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寫著什么,有一天我打開了她放在被子底下的本子,上面是她寫的故事。她寫得很好。
“你寫小說?”我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嗯。因為我是從小看書長大的,我很小的時候把《紅樓夢》差不多翻爛過,我會背里面所有的詩詞的。也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要怎么跟別人玩,也不知道要怎么接別人的話?!?/p>
“可憐?!蔽业沽吮t酒給她。
她繼續(xù)說:“會有很多想說的話,編成故事套進去。其實那個故事對作者來說并沒有那么重要,不過讀者肯定是要看故事跟情節(jié)的,所以大多數(shù)人不會太在乎你這作者在里面真正說了什么?!?/p>
我笑笑:“我長這么大看過的小說不超過十本,有兩本印象深刻,還是因為我曾經(jīng)的女朋友看過,那時候我很好奇她為什么那么喜歡那個人寫的東西,于是就看了。等我看完那個人寫的東西后,我發(fā)現(xiàn),我到現(xiàn)在再也沒有耐心看別人說生活之外的故事?!?/p>
“其實我還是很開心,能有人看到我就覺得很開心?!?/p>
“你倒是好哄?!蔽矣昧Φ厝嗔巳嗨念^發(fā)。
“這個酒比酒吧的好喝。”她感嘆著,喝干了又把杯子遞過來,我重新給她倒上。
“當然了?!本苿派蟻砹耍烷_始胡說八道,一會又開始唱歌,她總是唱那些早就被年輕人遺忘的老歌:
“零下十度寒冷的街
害怕告別吻出眼眶的淚糾結(jié)
堆得比夢還高的雪
怎么阻擋得了你在我心中撒野
舊的項鏈
泛黃的T恤
磨壞底的鞋
你的一切近或遠好與壞我都眷戀
誰都不能將我改變
……”
她歪著頭,魅惑地眨了眨眼睛:“有時候我覺得,我不是在唱歌,我是在戀愛,我不是在寫小說,我是在講人生。人生這件事,真的很辛苦?。 ?/p>
我靜靜地看著她,然后微笑。我不是嘲笑她,她是一個比我,比我們生活的這個時代的很多人都更會做夢,更敢做夢的人。
她抬頭期待地看著我:“我今天過生日?!?/p>
“你怎么沒說?”我笑。
“你沒問我啊?!彼⒆託獾剜僮?。
“我哪里知道你什么時候過生日。”我假裝漫不經(jīng)心地問。
她認真地看著我:“我今天過生日,你答應(yīng)我一件事情好嗎?”我猶豫了一下,然后點了點頭。
“我給你讀小說好嗎?那是我高中時候的夢想,我要給我喜歡的男生讀我喜歡的小說。”
“你喝多了?!蔽艺f。
“我知道。”她沖我咧嘴笑。
“你不能喜歡我?!?/p>
她甜美地笑笑:“我知道的。張愛玲不是在《沉香屑第一爐香》里寫‘我愛你,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p>
“算了吧,張愛玲寫這句話時,她沒有遇見胡蘭成,那時候她寫的東西都是扯淡?!?/p>
“我很喜歡她的小說的,你不能這么說她?!彼劬α灵W閃地眨啊眨。
她坐在床上,也把我拉過來,她的臉離我很近,認識她一年了,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好好看過她的臉。她拿著手機搗鼓了一會,開始讀。
提醒大家一下,她讀的這個故事里的莉莉跟阿郎都是獅子。
莉莉在這個世界上看見的第一樣?xùn)|西是天空。盡管那時候她還不知道天空是天空。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淡藍色柔軟地照耀著莉莉剛剛睜開沒多久的眼睛。莉莉的表情很懵懂。淡藍色其實是一種很輕浮的顏色,可奇怪的是,當它盡情地蔓延成天空那么大的時候,你就會發(fā)現(xiàn),輕浮,原本是寬容的一種。
……
莉莉知道的,阿郎不是為了想要當一個君王那么簡單,也不是想要征服一個人類的女子那么簡單。阿郎想要的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尊嚴地面對無邊無際的蒼穹的機會。他以為這是他努力就可以做到的。他至今不明白尊嚴不是獵物,不是你竭盡全力去追趕就能得到的。尊嚴就像是你的回憶一樣,永遠只能跟你存在一個不同的時空。當你不存在的時候才能跟他融為一體。你為什么就是不明白?尊嚴永遠只能是一個路標,為候鳥們指引他們墳?zāi)沟姆较?。所以莉莉原諒了阿郎,原諒了他的背叛,原諒了他的不辭而別,原諒了他的執(zhí)迷不悟。他并不是殘酷,他只是倔強。
……
阿郎在流血。莉莉把爪子放在槍眼上,可是沒用,血還是自顧自地流出來,但是靜靜的。血是一樣比水更聰明的東西,從不喧囂,但是狠。一旦決定了要離開誰就再也不會回頭。
“莉莉,想不到最后,我還是只有你?!?/p>
“你說什么呀阿郎。這是理所當然的呀,因為你是我的丈夫。”
“莉莉,我很蠢。是不是?”
“不是的。阿郎。你是君王。你只能這樣,對不對?”
“莉莉,你真好。”
“你記不記得我說過?!崩蚶蛱蛑⒗深~頭上的血,“就算有一天你離開我,我也不會離開你。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阿郎的聲音低了下去,“莉莉,那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世界上既然有我這樣一個阿郎,就一定會有一個你這樣的莉莉來跟我遇上。可是我說錯了。因為,”阿郎艱難的呼吸著,“因為能遇上莉莉,是我最幸運的事情?!?/p>
然后阿郎就死了。是微笑著死的。死在了莉莉的懷抱里,聽著莉莉肚子里的小寶貝的心跳聲。……
我睡著了,不記得故事的后面,但我知道它是令人傷懷的,很長很長的故事……
Chapter03 淹沒了頭頂上懸掛的理智
我看著她的臉,心跳一點點變快,幾乎就要重溫十幾歲時那種令人措手不及的單純芬芳的悸動。
從普吉島回來之后,清園兒不常過來,她最近要考試了,忙著復(fù)習。我無聊的時候就會去看小西,有時候會遠遠地看見那個叫宣朗的人給小西送吃的東西。于是我逗小西:“西寶兒有好吃的就忘了爸爸,是不是小混蛋?”我戳她鼓鼓的小肚子。
她咯咯地笑著,把她認為好吃的東西舉到我面前:“這個真很好吃哦,爸爸要不要吃?”
我張嘴咬她遞給我的薯片,順便咬她的小手指。
“我家清園兒呢?”小西問。
“上學呢。小西長大了也要上學。”
清園兒期末考完了一科英語后就過來了。然后我送給她一臺筆記本電腦,告訴她以后可以用它來寫小說。電腦不是我特意買的,是我的客戶送的,放著也是放著,我就送了她。
她很驚訝:“謝謝你,幫我照顧小西。”
我看了她兩秒,鄭重其事地說:“你為什么相信我?”
她深深地看著我:“因為你對我跟小西好,而且你不是壞人?!?/p>
“不是這個。”
“什么?”她笑。
“你為什么那么蠢?”
“你才蠢!”
清園兒抱著電腦站在我身后,我還以為她有話要說,于是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她。她靜靜地看著我,然后微笑。在她不那么高興的時候,她就會習慣地對人微笑。
“其實我沒什么故事好寫的了,電腦還給你好了?!彼f。
“你現(xiàn)在不想,說不定以后會想寫?!?/p>
“不是的?!彼t疑了一下繼續(xù)說,“我不想要它。”
“我不知道怎么說,我覺得不是我的東西,我就不應(yīng)該要。我說不清?!蔽液孟胄Γ@是什么鬼邏輯。不過我知道她想說的意思。
“我十六歲的時候開始寫小說,我之所以也想寫故事是因為十四歲的時候我遇見了張悅?cè)唬彼A苏Q劬?,“我遇見了她筆下那些慘然的生命,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是那么美。我上學比一般人早,十四歲,那時候我高一。小說是班里一個女生的,它總是在自習課的時候被傳來傳去,后來我在一個百無聊賴的下午看完了它。它很舊了,扉頁上沾著油漬,里面好多頁也臟了,可是我愛上了它。唉,怎么說呢,她的小說真特別,我從來不想變成她那種小說里的人物,可是,張悅?cè)坏墓适戮褪呛芎每?,好看到輕而易舉地就能讓人著迷。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才華這種東西。才華,那是第一個跟我靠的最近的奇跡。我很羨慕她,于是自己也寫?!?/p>
我孤陋寡聞了,張悅?cè)粵]聽過,還有她剛剛說話的語氣我也很驚訝。她說話的這個語氣讓我有種錯覺,她已經(jīng)很老了,就像是一個垂垂老者在平靜地回憶往昔崢嶸歲月那般恬淡,并帶著一點迷蒙的留戀。歲月就以那樣一種光怪陸離的方式打碎了時空的界限,二十歲的她站在當年的時空里觀望著十四歲癡迷著青春小說的自己。
她忽然轉(zhuǎn)過頭,凄楚地看著我說:“我曾以為生命本來就是一個奇跡,而且那些鼓勵垂危病人的醫(yī)生不也總是這樣說嗎?生命是一個奇跡??缮畈皇恰TS多像我一樣活著的人,都在忍受著生的煎熬。當我失去父母沒有錢來供養(yǎng)自己生活下去,我要靠別人的救濟,靠別人的同情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怎么說呢,其實我就是想有尊嚴地活著?!?/p>
她寧靜地一笑,帶著點自然而然的羞澀:“我覺得你真好啊,你這樣的人,活得真令人羨慕?!彼z毫不掩飾對我的傾慕。她看著我,然后認真地思考了一下:“怎么說呢,我覺得那些能夠變成一個光鮮亮麗的奇跡的人,在那之前,一定活得很心酸吧。”
我馬上就要二十九歲了,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那個可以毫無保留地愛上誰的英姿颯爽的天真少年,這些年,我?guī)缀鹾苌俦皇裁礀|西打動??墒?,我不得不承認,我就是被她天真地艷羨,她又干凈又魅惑的眼神,她心底深處偶爾泛上來的那一絲不要命的至情至性的純真跟柔軟所擊潰。
我微笑,那個微笑非常柔軟,非常溫潤,就連我自己都要被這個微笑所打動,我說:“電腦還是送給你,你以后會用得著?!?/p>
“我現(xiàn)在不寫了,因為,我總是發(fā)現(xiàn),那些打動了我的東西總是沒辦法打動別人?!彼粗倚α诵Γ坝鲆娔阒?,我總覺得,好像沒有什么故事好寫的了?!?/p>
我看著她認真地說:“我沒看過那么多小說,不過有一段時間村上春樹很火。我就看了點這個日本人寫的東西。你知道為什么村上春樹的小說那么受歡迎嗎?我覺得,其實生活就像村上春樹的小說那樣,主人公總是寂寥而又心甘情愿地忍受‘活著’?!蔽倚π?。
她很用力地點了點頭,然后她說:“我曾以為你是因為小時候沒有爸爸,受到過傷害才對人有那么多戒備,才有一點為了保護自己而生發(fā)出的冷漠的??晌铱匆娔銓δ愕拿妹媚敲春?。我就覺得不對,是我看錯了。”
我看著她,看著她。我為什么不能對她好一點,溫柔一點,她已經(jīng)那么可憐了。其實,其實我不過是害羞,不過是覺得羞恥,不過是——覺得害怕,我害怕自己會愛上她。到那個時候我該怎么辦?
小時候我曾跟最親密的小伙伴們打架,因為他們嘲笑我是個沒有爸爸的人,說我是野種,我要一拳打爛說這些話的人,你永遠沒法想象到一個靠你那樣近的人有多狠,因為知道你的軟肋,所以他們總是可以輕輕松松,毫不費力就戳到你的痛處。你甚至都不知道要怎樣維護自己,你看不到自己的傷口,只知道它在流血。你只能和你流出的血液相依為命,那是怎樣一種令人恥辱的羞恥。
后來她說累了,就躺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她睡得特別酣暢,她的呼吸聲總給人一種錯覺——時間會流淌得比以往緩慢,如果在某個時候戛然而止,我甚至都會覺得理所應(yīng)當。我看著她的臉,心跳一點點變快,幾乎就要重溫十幾歲時那種令人措手不及的單純芬芳的悸動。
然后我就意識到了一件事情,我在不知不覺中跳進了一個我一直以為自己防衛(wèi)嚴謹?shù)纳顪Y里。不對,我已經(jīng)跳進去了,差一點就淹沒了頭頂上懸掛的理智。
我應(yīng)該讓她走,也許一開始我就不該把這個炸彈放在身邊。我第一次非常認真地考慮這件事,我對自己的人生太不負責了。我現(xiàn)在越來越害怕這個不斷對她好的自己。
第二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她,告訴她上完晚課不用過來了,以后都不用過來了。她沉默了會問:“我做錯了什么嗎?”
“沒有?!蔽艺f。
“為什么啊?”沉默了好一會兒,我想到了兩個蹩腳的借口,“因為我不想讓人誤會,因為我討厭見到你?!?/p>
“哦?!彼穆曇舻偷偷?。似乎是為了掩飾我自己內(nèi)心中的冷漠,我輕輕地說:“我要過正常的生活,我快三十歲了,我是要結(jié)婚的?!?/p>
“我知道?!彼穆曇粢琅f平靜。
“我可以把這個月的錢提前付給你?!蔽艺f。
“謝謝。不用了。鑰匙我周六過去給你?!蔽覐乃穆曇衾锫牪怀霾?。
“好。”我說。
為了躲避她,周六的時候我去了舅舅家。舅媽不停地在我耳邊夸她表姨媽家的女兒左凝如何如何好,還說等畢業(yè)了就讓她過來,叫我?guī)鋈ネ?。我隨口胡亂地答應(yīng)著。
“哥哥,你有心事嗎?”裊裊拉著我袖口。
“沒有。”我說。
“你有,你不想說。我就不行,我心里有事就愿意往外冒,我是個藏不住事的人。這樣也好也不好?!彼鋈粋衅饋?。
“你能有什么事?”我嫻熟地在她后脖頸上掐了一把。
“你小看人!”她斜著眼睛藐視我。
“不敢不敢,小祖宗?!?/p>
一周后,我吃過晚飯準備打開電腦查資料的時候,手機響了,是清園兒的。我猶豫了很久,想想她不是個糾纏人的人,我怕她有什么急事,所以我還是接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電話打擾你的,小西很想你,她一直哭,我怎么哄也哄不好,你可不可以跟她說幾句話。”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你把電話給小西,我跟她說幾句話?!?/p>
我聽到了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抽泣著:“小西,我是爸爸?!蔽倚奶鄣卣f。她不理我,繼續(xù)不知疲憊地嗚咽著,我隱隱地覺得,她身體深處有什么地方張著口子,疼痛跟委屈源源不斷地流出來,她疼得不能說話,只好流淚。
“小西,不要哭了,好嗎?爸爸會心疼的?!蔽艺f。
“你騙人,你總是騙人?!彼⒁粯拥匚鼩猓駛€不知道如何呼吸的嬰兒。不過,謝天謝地,她終于說話了。
“那你原諒爸爸吧?!蔽矣?zhàn)垼铱偸菦]辦法對小西冷淡一點。
“大人都是壞人,只有清園不是。你不想我,你不好。因為你老是不要我,清園兒就不會?!比缓笏駛€小大人一樣很輕地嘆息著。我很難過,因為小西說的是“你”這個稱呼,不是爸爸。
我的心疼痛地融化了:“不是不要你了,只是我有我的生活?!?/p>
“那你還是不要我了,你不是我爸爸,清園兒說得對。”她十分氣憤地嚷著。其實,我也很想小西。
“哪有,爸爸現(xiàn)在就去接你。好不好?”
“好?!彼杠S著,“可是,清園兒會罵我的呢?!彼÷暤卣f。
“西寶兒不怕,如果清園兒說你,爸爸打她屁股?!?/p>
“不可以哦,不可以欺負清園兒哦,清園兒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她夸張地拉著尾音。
“比爸爸還好嗎?”我問。
“嗯嗯!”她毫不遲疑地,用力地答應(yīng)著,“爸爸不要生氣哦,爸爸是除了清園兒跟宣朗叔叔以外世界上最好的人?!?/p>
“那我跟你的宣朗叔叔誰更好?”我問。
“如果爸爸現(xiàn)在能抱抱小西,爸爸就還是最好的。”我由衷地感嘆著,小西真的只有三歲嗎?
“我去接你,等著爸爸?!?/p>
“嗯嗯?!蔽蚁胄∥髟谡f嗯嗯的時候一定大睜著眼睛,很用力地點著頭的。
半個多小時后,我到了孤兒院。小西看見我的一瞬眼里閃著淚光,急匆匆地撲過來,我蹲下來緊緊地抱著小西,好像我抱著的真的是因為太過想念我的女兒一般,心里竟然生出無限的愧疚跟酸楚。
我抱著她,揉著她的軟軟的小頭發(fā),小西一只小腿不老實地蹬著我的膝蓋,這個動作就跟小狗看見主人回家,情不自禁地搖尾巴差不多。
“麻煩你了?!鼻鍒@兒比以前更瘦了,我很想給她一個擁抱,但是我忍住了。
“沒事?!蔽艺f。
“我們回家嘍!”我抱著小西。
“不用了,讓她看看你就好。麻煩你跟她說,你不是她的爸爸。我跟她說過很多次,每次我說的時候她都一言不發(fā),不表示認同也不抗議。我覺得她還是相信你的,麻煩你認真地告訴她一遍。她聽得懂的?!?/p>
“她自己早就知道?!蔽艺f。我看見了清園眼里的淚,她對我笑笑,然后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后。
小西吵著要坐副駕駛,我堅決不同意,副駕駛本身是一個很危險的位置。我硬是把小西塞到后排,她不讓清園兒抱著她,自己有模有樣地坐著,不時側(cè)過小腦袋瞧瞧我還在不在。
清園兒忽然問我:“裊裊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昨天她發(fā)短信問我,人為什么要活著?!?/p>
“不用管她,她只是情緒不好?!蔽翌^也不回地說。
“我怕她今天發(fā)短信要問我宇宙終極論什么的,我肯定答不上來。”她開玩笑地說,很努力地掩飾心底酸楚的悲傷,我看得出來。
“爸爸,天上的云在跑!”小西對著窗戶用力地嚷。
“小西,霍叔叔不是爸爸,你乖。以后不要這么叫了?!鼻鍒@認真地對小西說。
“沒關(guān)系,叫都叫過了,就叫著吧?!蔽艺f。
“我不能讓她每次想你時都來找你,我不想麻煩你,希望你不要讓小西錯覺你是她爸爸,你可以不對她那么好的?!蔽沂裁匆矝]說,可是我心里很難過。我從后視鏡里看到了她跟小西,小西睡著了,她大概之前哭累了。一秒鐘就可以睡著,也只有她那個年紀可以。
回到家里之后,小西仍然沒有醒,我把她抱到床上蓋好被子,小西的身上在出汗,額頭上的汗水都打濕了她軟軟的頭發(fā)。今天的天氣并不熱,我很奇怪她為什么還會出那么多汗。
在客廳里,清園兒跟我禮貌地說:“謝謝?!敝笏鑫顼?,我忙我的,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再說過一句話。
我忙完了,就去看看小西醒沒醒來。我蹲下來,看著小西花朵一樣的小臉:“小混蛋,你是來爸爸家睡覺的嗎?你不是想我嗎?”沒反應(yīng),我摸了摸小西的臉,發(fā)現(xiàn)她在發(fā)燒。我叫清園兒,告訴她小西在發(fā)燒,清園在聽到的一瞬間臉色發(fā)白。
“別擔心。我有退燒藥,在客廳收納箱里第三個格子里?!蔽艺f。其實我也有點急,因為小西真的很燙。
她去客廳翻了一小會兒,手里拿著那瓶退燒藥,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你他媽的快拿過來啊!”我有點著急,有點惱火。也不知道小西發(fā)了多久的燒,我們之前都沒有進來看過她。
“送她去醫(yī)院。”她忽然變得慌亂起來。
“吃了藥馬上就送小西去?!?/p>
“現(xiàn)在就送她去?!彼么舐暤膸в忻钚缘目谖钦f。
我愣了兩秒。她的聲音忽然變軟了:“求求你帶她去醫(yī)院吧,我猜她不是普通的發(fā)燒?!?/p>
我一邊開車一邊問她:“你怎么知道小西不是普通的發(fā)熱?”
“她有原發(fā)性膽汁肝硬化,這個病共分四期,一歲的時候她發(fā)了第一期。”
“我沒聽過這個病,肝硬化倒是聽過,小西的病可以治好嗎?
“說不好,這個病發(fā)到第四期就完了,但是可以換肝臟,那要很多錢。”
“所以你很努力地賺錢。那么肝臟呢?”
“只要好人的一部分肝臟就行,我可以給她。”
“你們是小孩的父母吧,放心,小孩子沒事,過來簽個字?!币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過來跟我們說。一分鐘后,另一個長得挺水靈的護士走過來:“嘿,清園兒。好久不見,你好像長個了?!?/p>
“宜紗?!鼻鍒@兒拉著她的手。
“小西又生病了是不是?我去給你問問怎么樣了。”然后她瞄了我一眼,并對我禮貌地微笑??吹贸鰜?,清園兒跟這個護士關(guān)系很好。我清楚地聽見那個清爽型的美女護士說:“清園兒,他是你小孩子的爸爸?”
“不是的,宜紗。”清園兒回頭看我一眼,立刻轉(zhuǎn)回去,再不敢看我。
“不用了,宜紗。剛醫(yī)生說沒什么事了,燒退了就好了?!?/p>
“那就好。小西肯定要等會才能醒,你跟我聊會天好不好,我最喜歡跟你說話了?!?/p>
“好。等一下我過去跟他說幾句話。”
“我等你。老地方見?!彼龑η鍒@兒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清園就過來了,她看著我,非常誠懇地跟我說:“謝謝。”
“沒事?!蔽艺f。
“你回去吧,今天麻煩你了,小西沒事了?!彼f。
“我等小西醒來就回去,你不用跟我說謝謝,也不用覺得不安,我是自愿的。她一直叫我爸爸,我也很喜歡小西?!?/p>
“謝謝。我先出去一下?!?/p>
“好?!?/p>
剛走了幾步,她遲疑地轉(zhuǎn)身,笑笑:“每次小西生病我都很害怕。剛才,其實是因為有你,我才沒有那么害怕。謝謝你,小霍?!?/p>
一個小時后,小西沒醒,倒是來了個討人厭的人。宣朗張口跟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不可以欺負她們?!?/p>
“關(guān)你什么事,你不要每次忽然出現(xiàn)都說一些教育我的話,我不是第一次容忍你,你不要太過分?!?/p>
“霍迦南,媽的你……”我猝不及防地向他那張陽光帥氣的臉打了一拳。然后有人拉住了我,我回頭,原來是唐西佑。
“別跟他計較?;翦饶线@人就是討厭,有時候我也挺討厭他。”唐西佑對宣朗說。
唐西佑,唐大少,圓滑、俊朗、荒謬、隨性。他對人很冷漠,可也有很滑稽的耐心。宣朗憤恨地瞪了我兩眼,就進去看小西了。
“大律師,怎么懂法犯法。故意傷人罪啊,還好我救了你?!碧莆饔映爸S地挑了挑眉。
“你怎么會在這?”我壓制著暴躁的心臟,淡然地看著他。
“看白衣天使?!彼π?。
“瞎扯?!蔽也恍嫉卣f。
“我真的是來看美麗動人的后現(xiàn)代的白衣天使們的。不,不是白衣天使們,是那個,你看見沒那個最清爽、最墮落的,就是我的菜?!彼哪抗饪吹氖且粋€小時前跟清園兒說話的宜紗。她們倆聊完了,此刻清園兒回去給小西買生活用品去了。
“真是個清爽漂亮的天使,怎么就墮落了?”我問。
“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墮落嗎?”
我笑笑:“說的也是。”
唐大少一手插兜,滿身讓居委會大媽嫌棄的痞氣樣,對剛剛走出病房的宜紗揮揮手,宜紗沖他笑,笑得甜美落拓。我忽然想到依然跟著他的江陵。無恥的人活得就是比一般人要快樂,他們不必計較良心、責任這種東西。跟路邊卑賤的野草一樣,強大到令人討厭。我說的不是江陵,是唐西佑。
他忽然轉(zhuǎn)身:“我想起件事,你妹?!彼nD下,我知道他故意的:“我說你妹妹,你妹妹跟我弟弟在一起你知道吧。”
“你弟弟要是欺負我妹妹,我就會去打斷他的腿?!蔽乙а狼旋X地說。
他不屑地笑笑,換上一臉嚴肅的表情:“我弟弟不是我這種人,希望你們家里不要排斥他?!?/p>
“我還以為你冷血。”我說。他笑:“謝謝夸獎。等我哪天犯了法就去找你?!?/p>
我沒等小西醒就回去了,我也知道,小西醒來會很想見到我。但我忽然沒有了勇氣在這個蒼白的醫(yī)院待下去。
晚上我給小西打了個電話。她很乖,沒有吵著叫我去看她。這個病生得讓她懂事了好多。不過,她越是懂事我就越是心疼她。這幾天我想了好多,很多事情,自己不是不想要只是心里有個標準,有個忌諱。晚上我給我媽打了個電話。
“媽,我想你了。”我的聲音低低的。
“真出息。還知道想我?”她有點得意。
“那是?!蔽姨Ц吡寺曊{(diào)。
“你心情不好吧?!?/p>
“你怎么知道?”
“我當然知道,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脆弱地想跟身邊的親人說話。”
“媽,我喜歡什么樣的人都行嗎?你不介意嗎?”
“廢話,當然介意,江陵那種心機手段都跟埃菲爾鐵塔一樣高的女人,媽就不喜歡。不過,你喜歡就好。你自己選的將來你自己受著就是?!?/p>
“媽,你什么時候回來?”
“你讓我什么時候我回去我就什么時候回去?!?/p>
“哦,那不用回來了?!?/p>
“沒良心的,我就知道,想我都是假的?!倍虝旱某聊螅艺f:“媽,我一直都想問問你,你真的過得快樂嗎?”
“我年輕的時候活得有點詩意,我覺得自己肯定不能嫁一個平庸的男人,可說到底什么樣的男人才不平庸,什么樣的生活才有味道呢?自己喜歡就好了?!?/p>
“謝謝媽?!睊斓綦娫?,我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