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常常講給我們聽的一件事是,日本鬼子大掃蕩時,把她家里的一只大碗搶走了。那是家中不多的財產之一,是姥姥十分看重的東西。她氣不過,就追著那個日本兵去要,不依不饒地追出很遠,終于要了回來。別人說她舍命不舍財,她不這么看。她說,俺的東西干嗎讓他拿走,俺不怕他們。她還說,其實二鬼子比日本鬼子還壞。她就是這樣,怎么想就怎么說。五八年大躍進,天天報告畝產萬斤糧,她跳著小腳說:殺了我也不信。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社會上亂紛紛時,她搖著頭念叨:出奸臣了。她不懂得社會政治形勢,秉持著一個老百姓自認的道理。這些道理是樸素的,也是真實的。在這些道理中,她度過了心安理得的一生。
姥姥是在1974年年初,剛剛過完七十歲生日后去世的,就在我就業(yè)不久的煙臺的醫(yī)院里。那時小姨剛生了孩子,姥姥由于勞累受寒感冒了,她原有的高血壓和心臟病也加重了。她咳嗽氣喘了一個星期,吐泡沫樣的粉紅色痰。她硬撐著不肯去醫(yī)院,直到實在是只能坐在床上喘氣了,才在我們的堅持要求下到了醫(yī)院。我那時剛到醫(yī)院工作不久,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小護理員。醫(yī)院里,由于文化革命,全亂套了,派系很多,沒有人學習業(yè)務。接受姥姥住院的醫(yī)生是一個派系的頭頭,他的診斷是風濕性心臟病。姥姥說她沒有得過風濕性心臟病,可是來看她的其他醫(yī)生沒有一個敢說她不是風濕性心臟病。姥姥在醫(yī)院住了一夜,病情越來越重,跟我說:“我不行了?!蔽壹钡梅怕暣罂?,滿醫(yī)院找醫(yī)生。最后來了當時的內科主任,這個主任和那個門診醫(yī)生是一派的,所以只有他敢于接著看姥姥的病。他聽了聽看了看,就說是急性肺炎,吩咐快速輸加有抗菌素的吊瓶。半瓶液體還沒輸完,姥姥就咽氣了。我不能相信這是事實,在病房里跳著大哭大號。但無濟于事,姥姥就這樣永遠離開我了。
三年后,恢復了高考,我上了醫(yī)學院。學完了內科后,我才明白,姥姥不是死于急性肺炎,而是急性左心衰??焖佥斠簩毙宰笮乃ゲ∪耸峭耆e誤的,是致死的原因之一。那時候,我感受到了無奈。人這一生有太多的無奈了。
爸爸
小波的書中,常??梢砸姷桨职帧J前?,爸爸對我們的影響是太大了。
他的一生可謂歷盡坎坷。在向他的遺體告別時,我們的一位長者,向他深深一鞠躬,沉重地說了一句:“你這一生真是太難了。”
爸爸是四川渠縣人,他一輩子操著一口濃濃的四川鄉(xiāng)音,雖然他是從二十歲就離開了四川,可這鄉(xiāng)音一輩子也沒改掉一點。我們小時候常在爸爸背后學他的四川話,以為樂事。爸爸的老家什么樣,我們的爺爺什么樣,他的親人們什么樣,他從未對我們講過。我想這是因為1952年他的落難與他的家庭有關系。但我知道他愛他的家鄉(xiāng)他的親人。60年代初他最小的弟弟我們的八叔,在他多年與家庭毫無聯系后,到北京與他見面時,他對八叔的手足之情溢于言表。
爸爸是個理想主義者。早年在家鄉(xiāng),他抱著一腔熱血搞學生運動抗日救亡。他有一次對我們回憶起幾十年前的當年事,興高采烈地說,校長把他找去訓話,要開除他,他當著校長的面玩大腳趾,以示對校長的輕蔑。更多的事情,如他刻蠟版印傳單,會寫多種字體等等,是我讀了他的一生摯友——李新叔叔的紀念文章后,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