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洗手間時程禾猛地捶了我一拳說:小子,發(fā)現(xiàn)沒?他瞧不起我們,我們喝死他!我囁嚅著說我喝多了,吐了兩次,沒必要跟他較勁。
“你要不好好喝,就不是我哥們!”他壓著嗓子嚷道,“他憑什么瞧不起咱們?!他有什么牛逼的?”
我說官場中的人都這樣,這是他的常態(tài),不一定針對咱們。我知道我在說謊,我鎮(zhèn)定自若說謊的目的只是不想在此地滋生是非。畢竟是左藍操辦的酒局。
回到酒桌上時李啟章正跟女畫家開玩笑。那是條蹩腳的黃段子。除了李啟章“嘿嘿”笑個不停,其他人都如牧師般肅穆地咀嚼著食物。程禾這時站起來,端著酒杯大聲吆喝著打圈……我從沒見過他那個樣子。
副主任派人把我們送回倴城。在車上程禾一直喋喋不休。我捅捅他,示意司機就是副主任的司機,可他仍不停地埋怨咒罵。司機把我們送到國稅局門口便回去了。程禾還在不停地說。我知道他一定憤怒到了極點。沒料到的是,他突然摟住我跟李啟章的脖子號啕起來,他的哭聲龐大悲壯,在午夜寂寥的街頭格外高遠。李啟章怎么也哭起來了。李啟章的哭聲粗壯沙啞,猶如腐爛的木棍用力摩擦著使用了多次的破砂紙。我的情緒很快也被他們點燃。我聽到自己的哭聲比他們的哭聲更為悲戚。那一刻我到底回想起什么?真的不知。我知道的是,三個大男人在街上抱頭痛哭,很快招來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他拄著破拐杖披著麻袋片觀察著我們,然后也貓頭鷹鳴叫般哀怨地抽泣起來。
我對那個晚上記憶如此之深,仿佛是我這輩子最尷尬的一個夜晚。第二天我們單位的警衛(wèi)小心翼翼地問我:你家里沒事吧?昨晚你哭得太傷心了……我板著臉說:你認錯人了,那不是我。
那怎么會不是我?程禾哭著說:“我們斷交吧。我們被人欺負成那樣,誰都不敢吭聲!一個是狡猾的小公務員,一個是沒皮沒臉的色鬼,有什么意思?我們以后就當誰也不認識誰,各過各的橋!”
我們?nèi)绾畏珠_各自回家,全然忘卻。我記得翌日爬起來上班時頭疼欲裂。給程禾打電話,他沒接。給李啟章打電話,他說在公司忙得不可開交。下午,我收到程禾的一封電子郵件,那封信很簡單,寥寥幾個字:
“我們不是一路人,以后不要再往來。保重。”
我覺得他的信很可笑,不只是可笑,簡直是愚蠢。不過從那天起,我們真的有半年多未見。他在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了。打他的電話無人接聽,給他寫信也不回。他甚至很少來書亭買書。
那段日子,我和李啟章走動最為頻繁。他總是臨近中午時給我打電話,邀請我去吃涮魚。跟他在一起,我會是個很好的聽眾。我們吃過多少次涮魚我記不清楚了。我只記得李啟章曾經(jīng)寫過一首《雨大了起來》,最末一節(jié)是:
雨大了起來,我和寫小說的張楚
縮在火鍋邊,談論著幾本刊物
打撈著幾只螃蟹
我跟李啟章在一起時,很少阻止他發(fā)表關于詩歌的高談闊論。唯一打斷過他的一次,是在趕往唐山的公共汽車上。應該是秋天,車廂里飄蕩著高粱的甜味。我們?nèi)ヌ粕絽⒓右粋€詩人聚會。身旁都是酣睡的旅人。李啟章坐在我前排,不時扭過頭給我講解發(fā)生不久的詩人論戰(zhàn),據(jù)說學院派詩人和下半身詩人動了手。我向來對這種圈子里的爭斗不感興趣,何況是與我不相干的,因而只是間或“哦”一聲,目光卻盯著窗外。他越說越興奮,為了讓描述更生動,他猛然抬起胳膊伸出手掌,示范起詩人是如何動拳頭的。我留意到身旁的旅客都醒了,他們睡眼惺忪地看著他,像看著一只奇怪的動物。那種無以逃避的羞愧和不安就在這時從我胸腹騰空燃燒,我甚至想起了多年前那個表演魔術的副所長,他們都讓我在眾人面前承擔起一個看似無關緊要實則關系重大的樞紐作用。這種被強行安排的位置讓我極為不舒服。我聽到我大聲說道:
“好了!我們聊點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