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能沉默 (4)

無鳥的夏天 作者:韓素音


備忘錄繼續(xù)寫道: 當時我同這位年輕姑娘及她的父親作了一次談話。她的父親叫周映彤,1886年生于中國的四川成都。他的妻子是比利時人。周映彤曾于1904到1913年間在比利時學習,成了工程師,然后攜同妻子回到中國,在鐵路上供職。他的第一個職務——在隴海鐵路上的工作——是我替他介紹的。他們生了四個孩子。大女兒渴望受高等教育,可是做父母的并不熱心。他們要她嫁給美國駐華大使館的一名美國海軍陸戰(zhàn)隊的中士。就這樣,在最后一句中節(jié)略了我母親對她三個女兒——忿怒的羅薩莉(就是我),可愛的蒂薩,美麗的瑪麗安——前途的期望。“一個美國人……那樣你就可以舒適了……美國人都很有錢……”我回憶起母親的笑容,她露出了那副牙齒已經(jīng)脫落的、光禿的牙齦,她棕色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欣然和寬慰的神色,她幻想著她的幾個女兒嫁給美國人的情景……今天,我的母親長眠在美國亞利桑那州的一個墓穴中,墓上的碑石并未鐫刻我深沉的悲痛。當時沒有這樣做,是因為這位固執(zhí)的女人即使死后也不肯饒人。墓穴、殯葬以及各種點綴的禮儀,都是我花的錢。只有現(xiàn)在,在她死了以后,我才能激發(fā)起一些對這位執(zhí)拗的、悲慘的女人的親愛之情,并且感到我們之間曾經(jīng)敵視的鴻溝,已為早應迸發(fā)的無所拘束的感情所填平。我開始心安理得地在自己身上發(fā)現(xiàn)了許多屬于她的品質: 頑強的體魄,固執(zhí)的脾氣,以及她的不少愚蠢。這位年輕的周小姐卻堅持要學習,最后她的父母同意了。

由于這位姑娘的中文還不好,她在燕京大學先待了兩年。1935年她經(jīng)由西伯利亞鐵路前往比利時?!?935年夏,北京。日本人蜂擁進入這座心懷慍怒而又能屈能伸的城市。在北京飯店鋪了石子兒的院子里,穿著長筒靴的日本將軍從閃耀著黑漆漆的兇光的細長轎車中鉆出來,身上還挎著長及地面的指揮刀。他向穿黑皮靴、戴白手套、肅立恭候的中國將軍伸出了他的白手套……1938年,我又在布魯塞爾遇到了她……她的成績極為優(yōu)秀,只是她正醉心于在中比友好協(xié)會的組織下發(fā)表愛國演講。我記得赫斯嘲笑過我:“你以為站在講臺上喋喋不休地講一些老生常談,就能制止戰(zhàn)爭嗎?你對中國懂得些什么?你對戰(zhàn)爭又懂得些什么?”

三十年過去了,我又站在講臺上發(fā)表關于中國的演講。我并不認為我能左右大局,可是我認為保持沉默是犯罪行為,對那些還能站出來講話的人來說,保持沉默是無可寬恕的……她想嫁給一個年輕的比利時律師,但又考慮到她的責任是回到中國。就這樣一句話,把路易斯撇開了。路易斯可是一個令人愉快的幽靈,因為他也參與了那些活動,他并沒有保持沉默……她在從馬賽開往中國的船上認識了一個年輕的中國軍官。他們在武漢結了婚。這樁婚姻有喜也有悲。還沒有等她抵達中國,某些從歐洲回去的中國學生就已經(jīng)對她議論開了。這使她很生氣,她給我們所有人都寫了信,說以后再也不要跟我們來往了……在俯拾即是的圓滑辭藻里,整幅畫面中變幻著的巨大魅力被忽略了,就像在一個更廣闊的局面中,這些情況也遭到忽略一樣。1938至1948年,大部分時間充滿了腐敗和毀滅、殘殺和絕望,可是也充滿著希望和勝利。

我寫的就是這段時期,寫那場戰(zhàn)爭以及當時中國的情況。我那時所思考和體會的一切,都該拋棄,扔掉,像是寫了一部拙劣的劇本那樣,像是幡然醒悟懂得了真理一樣,有了一條是與非的界線,又像是真的在舞臺上死去,實非始料所及,然而卻永遠地改變了往后的發(fā)展。一個酷熱漫長的夏天,聽不見啁啁鳥鳴的聲音,然而在密不透風的炎熱的面具背后,卻已經(jīng)吹起了一絲海風,帶來了及時的雨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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