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還想方設(shè)法美化我們的家。家像地窖,像窩,像土丘之間的窩。土地,四壁落土,頂棚落土。它使不論多么神通廣大的女人為它而做的種種努力,都在幾天內(nèi)變得徒勞。
母親卻常說:“蜜蜂螞蟻還知道清理窩呢,何況人!”
母親拼將她那毫無剩余可談的精力,也非要使我們的家在短短幾天的節(jié)日里多少有點像樣不可。
“說不定會有什么人來!”
母親心懷這等美好的愿望,頗喜悅地勞碌著。
然而沒有個誰來。
沒有個誰來,母親也并不覺得掃興和失望。
生活沒能將母親變成個懊喪的怨天怨地的女人。
母親分明是用她的心鍥而不舍地銜著一個樂觀。那樂觀究竟根據(jù)什么?當(dāng)年的我無從知道,如今的我似乎知道了,從母親默默地望著我們時目光中那含蓄的欣慰。她生育了我們,她就要把我們撫養(yǎng)成人,她從未懷疑她不能夠。母親那樂觀當(dāng)年所根據(jù)的也許正是這樣的信念吧,唯一的始終不渝的信念。
我們依賴于母親而活著,像蒜苗之依賴于一棵蒜。當(dāng)我們到了被別人估價的時候,母親她已被我們吸收空了。沒有財富和知識,母親是位一無所有的母親。她奉獻的是滿腔滿懷仁溫不冷的心血供我們吮咂!母親啊,娘!我的老媽媽!我無法寬恕我當(dāng)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您、體恤您。
是的,我當(dāng)年竟是那么不知心疼和體恤母親。我以為母親就應(yīng)該是那樣任勞任怨的。我以為母親天生就是那樣一個勞碌不停而又不覺累的女人。我以為母親是累不垮的,其實母親累垮過多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我們做夢的時候,幾回回母親癱軟在床上,暗暗恐懼于死神找到她的頭上了。但第二天她總會連她自己也不可思議地掙扎了起來,又去上班……
她常對我們說:“媽不會累倒,這是你們的福分?!?/p>
我們不覺得是福分,卻相信母親累不垮。
在北大荒,我吃過大馬哈魚,肉呈粉紅色,肥厚,香。烏蘇里江或黑龍江的當(dāng)?shù)厝?,?xí)慣將大馬哈魚肉餃子視為待客的佳肴。
前不久我從電視中又看到大馬哈魚:母魚產(chǎn)子,小魚孵出。想不到它們竟是靠慣食它們的母親而長大的。母魚痛楚地翻滾著,扭動著,瞪大它的眼睛,張開它的嘴和它的腮,攪得水中一片紅,卻并不逃去,直至奄奄一息,直至狼藉成骸……
我的心當(dāng)時受到了極強烈的刺激。
我瞬忽間聯(lián)想到長大成人的我自己和我的母親。
聯(lián)想到我們這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上一切曾在貧困之中和仍在貧困之中堅忍頑強地?fù)狃B(yǎng)子女的母親們。她們一無所有。她們平凡、普通、默默無聞,最出色的品德可能乃是堅忍。除了她們自己的堅忍,她們無可傍靠。然而她們也許是最對得起她們兒女的母親!因為她們奉獻的是她們自己。想一想那種類乎本能的奉獻真令我心酸。而在她們的生命之后不乏好男兒,這是人類最最持久的美好??!
我又聯(lián)想到另一件事:小時候母親曾買了十幾個雞蛋,叮囑我們千萬不要碰碎,說那是用來孵小雞的。小雞長大了,若有幾只母雞,就能經(jīng)常吃到雞蛋了。母親滿懷信心,雙手一閑著,就拿起一個雞蛋,握著,捂著,輕輕摩挲著。我不信那樣雞蛋里就會產(chǎn)生一個生命。有天母親拿著一個雞蛋,走到燈前,將雞蛋貼近了燈對我說:“孩子,你看!雞蛋里不是有東西在動么?”
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雞蛋中,隱隱地確實有什么在動。
母親那只手也變成了紅色的。
那是血色呀!
血仿佛要從母親的指縫滴下來!……
“媽媽,快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