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又去醫(yī)院看他。天氣晴好,我倆坐在院子里的長椅上,我看著他喝酸奶,一邊和他聊天。在我們眼前,幾只野貓慵懶大方地橫倒豎臥。而在我們對面,另一張長椅上坐著一對老伴兒,他們中間是一名五十來歲的健壯患者,專心致志,大快朵頤地吃燒雞。那一對老伴兒,看去是從農(nóng)村趕來的,都七十五六歲了。二老腿旁,也都斜立著樹杈削成的拐棍。他們身上落了一些塵土,一臉疲憊。
我問哥:你當(dāng)年為什么非上大學(xué)不可?
哥哥說:那是一個童話。
我又問:為什么是童話?
哥哥說:媽媽認(rèn)為只有那樣,才能更好地改變咱們家的窮日子。媽媽編那個童話,我努力實現(xiàn)那個童話。當(dāng)年我曾下過一種決心,不看著你們幾個弟弟妹妹都成家立業(yè)了,我自己是絕不會結(jié)婚的……
他看著我苦笑。
原來哥哥也有過和我一樣的想法!
我心一疼,黯然無語,呆望著他,像呆望著另一個自己的化身。
哥哥起身將塑料盒扔入垃圾筒,復(fù)坐下后,看著一只貓反問:“你跟我說的那件事,也是童話吧?”
“什么事?”我的心還在疼著。
“就是,你保證過的,退休了要把我接出去,和我一起生活……”
想來,那一種保證,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不料哥哥他始終記著。聽他的話,也顯然一直在盼著。
哥哥已老得很丑了。頭發(fā)幾乎掉光了,牙也不剩幾顆了,背駝了,走路極慢了,比許多六十八九歲的人老多了。而他當(dāng)年,可是一個一身書卷氣、儒雅清秀的青年,從高中到大學(xué),追求他的女生多多。
我心又是一疼。
我早已能淡定地正視自己的老了,對哥哥的迅速老去,卻是不怎么容易接受的,甚至有幾分慌恐,恓惶,正如當(dāng)年從心理上排斥父親和母親無可奈何地老去一樣。
“你忘了嗎?”哥哥又問,也目光遲滯地望著我。
我趕緊說:“沒忘,哥你還要再耐心等上兩三年……”
“我有耐心。”他信賴地笑了,話說得極自信。隨后,眼望向了遠處。
其實,我晚年的打算從不曾改變——更老的我,與老態(tài)龍鐘的哥哥相伴著走向人生的終點,在我看來,倒也別有一種圓滿滋味在心頭。對于絕大多數(shù)的人,人生本就是一堆責(zé)任而已。參透此諦,愛情是緣,友情是緣,親情尤其是緣,不論怎樣,皆當(dāng)潤礫成珠。
對面的大娘問:“是你什么人呀?”
我回答:“兄長?!痹捯怀隹?,自窘起來,現(xiàn)實生活中,誰還說“兄長”二字?。?/p>
大娘耳背,轉(zhuǎn)臉問大爺:“是他什么人?”
大爺大聲沖她耳說:“是他老哥!”
我問大娘:“看望的是你們什么人啊?”
她說:“我兒子?!笨磧鹤右谎?,她又說:“兒子,慢點兒吃,別噎著?!?/p>
大爺說:“為了給他續(xù)上住院費,我們把房子賣了。沒家了,住女婿家去了……”
他們的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似乎老父親老母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到。
我心接著一疼。這一次,疼得格外銳利。
我聯(lián)想到了電視新聞報道的那件事——一位崩潰了毅忍力的母親,絕望之下毒死了兩個一出生便嚴(yán)重智障的女兒;也聯(lián)想到了電影前輩秦怡在接受采訪時講述的實情——她的患精神病的兒子一犯病往往劈頭蓋臉地打她……
中國境內(nèi),不是所有精神病患者的家里,都有一個有稿費收入的小說家,或一位著名的電影演員??!
我又暗自祈禱了:上帝啊,人間有些責(zé)任,哪怕是最理所當(dāng)然之親情責(zé)任,亦絕非每一個家庭只靠倫理情懷便承擔(dān)得了的!您眷顧他們吧,您拯救他們吧……
這一次,在我意識中,上帝不是任何神明,而是——我們的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