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途中,聽到某位歌手在唱:嘿,我要走了,請你把房門關好;嘿,把它鎖在發(fā)了霉的記憶里……聽到這句“發(fā)了霉的記憶”,我頓時驚呆了一下。關于記憶,人們大抵會說,甜蜜的記憶、消失的記憶、苦澀的記憶、刪不掉的記憶,等等。這發(fā)了霉的記憶,聽起來怪怪的,可是似乎又很形象,有些懷舊,有些畫面感,仿佛歌里這個行將離去的倒霉蛋,跨過一大堆過往情事,默默走開,帶著些許無奈和荒誕。
走出戶外,霉味也即消散,記憶是否又會變回澄澈明清呢?可是不管如何,記憶終將會飄散,但也許它會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在往后的年歲中,你我再也不會想到它,只是過著各自平靜如水的生活。就像旅途中的風,它常常不小心就把樹葉和種子吹向別處,從而有了更多的曲折的、動人而悠長故事,而所有這些,與早前的風早就毫不相干了。
現(xiàn)在想起來為何當時聽到“發(fā)了霉”會如此“驚呆”,可能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當時我正行旅在江南的“梅雨季”里。古時梅雨,也叫霉雨,李時珍《本草綱目》記:“梅雨或作霉雨,言其沾衣及物,皆出黑霉也?!彼裕闾热粲问幵诮闲〕?,身處在仿佛永無盡頭的梅雨季里,你也一定會覺得身上發(fā)霉了,而光陰、記憶,包括所有當下的家?,F(xiàn)實,都變得虛幻而迷離。迎面撞上一個人、三句話、幾個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符,你都恍然覺得是夢境。幸好,梅雨也時下時停,偶爾在你頭上又出現(xiàn)細碎陽光,于是潮濕的心情又煥然一新,在細雨和明光之際,似有麗人降至,你跟隨兩三只報雨鳥不失時機地穿過了她,然后又浸淫在前方的雨絲幻旅中。
旅行在梅雨時節(jié)是別有一番韻味的,但首先你得照著這雨絲的節(jié)奏韻律,投入旅途,尋找江南的滋味,而后就一定會有收獲的竊喜。無錫已經(jīng)去過好幾次了,爬過惠山、游過太湖、在南禪寺后面的舊書攤不知道流連尋覓過多少回。但在梅雨季節(jié)漫步古運河畔又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閑步走著,不意看到一個說書評彈劇場,我們邁步而進。外面下著雨,里面觀眾寥寥,但氛圍奇佳,臺上臺下仿佛都融在傳奇故事里。臺上男女評彈演員,彈撥著三弦(男)和琵琶(女),女演員唱法烈性透亮,苦悶心事、歡快之情和盤托出;男聲唱腔反而委婉低徊,如同屋外細雨綿密,滲透著江南的神秘感,令人欲罷不能。評彈演員中場休息之后,我又點了一出開篇《杜十娘》。同去的友人有些奇怪,何故我偏點唱杜十娘呢?有名段《寶玉夜探》、《描金鳳》、《白蛇傳》、《玉蜻蜓》、《珍珠塔》等等。我當時也搞不清楚,直到后來幾天,才恍然大悟。
后來幾天,我到了揚州,參加瓜洲音樂節(jié)。演出現(xiàn)場在潤揚森林濕地公園。演出那天,天公作美,梅雨停了。音樂節(jié)眾多樂隊輪番上場,輪到我上場時,正好暮色降臨,舞臺上燈光亮起。唱第一首歌之前,我自己都沒反應過來,突然說我想把接下來要唱的《像艷遇一樣憂傷》獻給一位女性,她美麗、多情、忠貞而又決絕,她就是在離這不遠的古渡口為了愛情和尊嚴跳江自盡的傳奇女子——杜十娘!”
明代小說家馮夢龍白話小說集《警世通言》的名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個古老的長江渡口。演出結束,梅雨又淅淅瀝瀝落下來,我一個人走去渡口,給杜十娘作了憑吊。不知為何,我又默念起白居易的《長相思》:“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月明人倚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