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1日,晴。
一早,約上汪建來到新建成的紀念碑前。
紀念碑用谷地里的碎石壘搭成,1.2米高,呈金字塔形。東北方向一側(cè),五塊金屬牌一字排開,上面分別刻著五名遇難隊員的名字、出生年月及肖像:林禮清、雷宇、盧臻、楊磊、張興佰。劉炎林沒有采納老王的建議,讓碑面向西邊的希夏邦馬峰,而是面向東北方——那是隊員們故鄉(xiāng)的方向,溫馨的寓意:讓托體雪域的他們能夠回望故鄉(xiāng)。
按藏族習俗,在紀念碑上掛了經(jīng)幡。碑前點燃藏香。
打開二鍋頭,灑向碑前的碎石上,默默三鞠躬。
紀念碑沐浴金色晨光,拋光的銀色銘牌閃閃發(fā)亮。無言站立著,逐一辨別銘牌上激光打印的頭像,陽光強烈反射,只能辨認出頭像的輪廓。
冷色調(diào)巖石、碎石,不銹鋼銘牌顯得很冰冷,與四周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激光打印的頭像散射溫暖的色彩,卻又顯出生命的活力。
端著相機拍攝紀念碑、銘牌,試圖把每個銘牌上的肖像拍下來作紀念。在數(shù)碼相機顯示屏上查看照片效果,激光打印的頭像不容易對焦,效果不理想。繼續(xù)貼近了拍,再打開相機顯示屏,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銘牌上出現(xiàn)的是攝影者的清晰身影!出現(xiàn)了我自己的影像!
五塊銘牌似五面鏡子,反射著活人的影像。
我愣住了!
陷入沉思。
雪山環(huán)繞的紀念碑前,我突然醒悟到:魂歸雪山的五位學子不再是人們所理解的、所贊許的、所惋惜的或所責難的對象,而僅僅是五個已經(jīng)消逝的生命。生命的消逝竟然是如此突如其來,讓人不由得想探究它的去處。
產(chǎn)生了從未有過的換位思考:假設(shè)銘牌上的名字是我,假設(shè)死后會有另外一個意識存在,王石的靈魂是否會后悔攀登希夏邦馬峰的行動?倘若王石的靈魂能夠選擇彼岸和此岸,又會選擇哪里呢?天堂、地獄或者人間,哪里才是我們靈魂的歸宿?
我迷惑了,因為我還活著。
登了那么多的雪山,感受死亡擦肩而過的恐懼,感受從死神手中搶救回山友生命的喜悅,感受親手掩埋遇難山友的悲痛。我曾體驗過極端惡劣環(huán)境下對死亡的默許,亦經(jīng)歷了瀕臨死亡時,臨近“天堂大門”的美妙……我以為,這些經(jīng)歷足以讓我坦然面對死亡。
“我思,故我在。”意識到死亡,人才開始學會思考,也才開始成其為一個個體。如果沒有死亡,我們一生中就能經(jīng)歷到無限多的東西,也會有足夠多的時間去經(jīng)歷。人類就會像永遠不長大的孩子,不在乎時間、機會甚至所有一切。因為沒有死亡,我們將有無窮多的時間、機會和可能性,對我們來說,一切都失去價值。
死亡的確定性,使得每個生命成為唯一和不可重復的,從而具有了嚴肅的意義,值得我們?yōu)橹畩^斗、為之努力、為之思索。生命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至關(guān)重要,我們珍惜時間,珍惜機會,因為事物有了價值,我們心中建立了一個衡量體系。
站在紀念碑前,我突然想到,為什么這兩天我這么投入地參與山鷹社立碑?又來到碑前反復徘徊?山鷹社五位遇難山友帶給我的心靈沖擊,不僅僅是緬懷他們的死亡,還有反思生命的價值——如何使活著更有意義。
人生的意義是什么呢?
人非神靈,神是完美的,無所謂得到,無所謂欲求,也無從談論神的意義——因為神意不可測。對于人來說,神的意義就是神本身。
人又非動物。動物生命的意義就是存在,進而繁衍——延續(xù)存在,它們沒有野心。
相對于神而言,人是有缺陷的。人曾經(jīng)將自己的意義歸結(jié)于神。人生一世種種努力,是為了印證神的存在,增加神的榮耀,回到神的懷抱。
相對于動物而言,人是有野心的。人總是不安于現(xiàn)狀,試圖創(chuàng)造出生命的意義,而且不停追問生命的意義何在。
人同動物之間存在根本的區(qū)別,我們將自己視為一種有理性的動物、一種社會性的動物。人類是永不滿足的,總是在滿足自己一些需要的同時,又覬覦著新出現(xiàn)的需要。每個人都有許多新的、不確定的或非特定的目的。人用自己的智慧來發(fā)現(xiàn)新的需要,這點與其他動物截然不同,其他動物的智能只是用來獲得它們所需要的東西。
于是我們會看到,動物經(jīng)常重復做一種事,并在這一種事情上極有把握。雪雞媽媽帶著小雪雞覓食,烏鴉要跟雪雞搶奪食物,候鳥遷徙,鱒魚洄游,大草原上的各種動物要獲取食物,逃避天敵,尋找配偶,繁衍后代……
而人總是野心勃勃,不滿足于生存和繁衍,甚至不滿足于奢侈。我們不停嘗試和探索,最初我們學會了利用雷電賜予的火種,不滿足,又學會了鉆木取火,這還不夠,于是發(fā)明了燈,還是不滿足,然后是愛迪生經(jīng)過上千次失敗的試驗,才制造出一個可以照明45個小時的電燈——我們在某一個事情上犯的錯誤比動物多得多,但絕不會因此放棄,而是始終向前。
攀登珠穆朗瑪峰,33年里失敗了15次,死亡十多人,犯錯的代價不可謂不大,才換來了第一次成功??删烤古实侵槟吕尸敺鍖θ祟愑惺裁匆饬x呢?有人認為這徒勞而危險,毫無意義。但人類就是這樣,追求溫飽、追求富足、追求舒適、追求安逸,可一旦擁有了舒適和安逸,又要尋找“對我們天生的舒適和安逸的解藥”,要“對衰老、他人的虛弱、人際關(guān)系的責任、各種各樣的弱點及緩慢而乏味的生活進程的青春年少式的拒絕”(大衛(wèi)•羅伯特《猶豫時刻》)——我們的野心,可真不知足??!
然而正是這種不知足的精神,推動著人類創(chuàng)造了文明社會,創(chuàng)作了莎士比亞戲劇和《唐詩三百首》,提出了《相對論》,向往民主和自由,登上了月球,有了電影和互聯(lián)網(wǎng),還走到了連當代社會倫理都不能忍受的邊緣——可以運用基因技術(shù)創(chuàng)造出新的生命,搶走了原來專屬于上帝的“職責”??鬃雍鸵d時代的人們,甚至達?•芬奇和莫扎特時代的人們,無法想象今天的人類是如何使用互聯(lián)網(wǎng),如何運作華爾街的金融系統(tǒng),但毫無疑問,孔子那個時代的人和今天的小學生一樣,都是人類——不安于現(xiàn)狀、不停探索的人類。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包括人以外的其他生物,終其“一生”,都呈現(xiàn)它們本來應該是的那個樣子,“被安排于”某個固定的位置。只有人類,始終是一種半成品,保持一種開放和不確定的狀態(tài),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意愿和尊嚴塑造自身”,既可以墮落到與野獸為伍,也可以升華自己,與有神性的事物平起平坐——一切都由人自己來決定。
如黑格爾說,人非其所是,是其所非。
我非我所是,我不是我天生所是的那個中國人、漢族人、男人,我也不是被生活環(huán)境決定的那個王石、萬科董事會主席、業(yè)余登山家或者前任阿拉善SEE生態(tài)協(xié)會輪值主席;我是我所非,我是我所不是的東西,是我尚未成為和希望成為的東西。
如果真的有創(chuàng)造人類的神,我們應該感謝他把人類塑造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們是一種永無止境地更新自我、超越自我邊界的能力,是否定我們之前所是的東西的能力,是不斷選擇和否定我們希望成為的那個樣子的永恒傾向。
只有人類,才會從覓食發(fā)展出烹飪,從遮風避雨發(fā)展出建筑,從繁衍發(fā)展出愛情。我們不屈服于殘酷的自然環(huán)境、生活和壓迫,不停喚醒自我的勇氣和對自由的向往,追求美好的生活,追求更高層次的生命,不斷挑戰(zhàn)自我,超越自我,用數(shù)千年時間創(chuàng)造出燦爛的人類文明,從饑寒交迫到富足,從被奴役到自由,從愚昧到思想的解放——直到今天,仍不斷否定我們之所是,不斷改變和前進。
五位山鷹社山友用他們生命所體現(xiàn)的,不正是這樣一種能力和傾向嗎?——人的存在可以沒有意義,但人可以在存在中自我造就,活得精彩。人需要不斷發(fā)展自身、更新自身,而不應被任何本質(zhì)或性格所預定。此時在山鷹社紀念碑前徘徊的王石呢?過去20多年里,登山也罷,創(chuàng)業(yè)也罷,也正是一條努力擺脫預定、自我造就,活得精彩的“開放和不確定”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