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我忍不住悄聲問媽:“你自己就從來沒有寫過點什么嗎?”我還自作聰明地說道:“我爸從解放前到解放后一直都在編報紙、編刊物,他不會不給你支持、不幫你發(fā)表吧?”
哪知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并向我吐露了一個久藏心底的秘密——她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能夠讀成大學?!拔业蛔屛易x,是重男輕女;楊英梧不讓我讀,是要‘金屋藏嬌’。哪知你爸也同樣不讓我讀——他的理由是:‘我就在大學教書,你何必舍近求遠呢!’”
“那他教你了嗎?”我追問道。
媽笑了,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下意識地絞著手絹,給我講了這樣一個故事——那是1943年在成都,媽悄悄地寫了一篇社會見聞,說的是一個貧苦的農(nóng)婦因為無錢進醫(yī)院,只好躲在廁所里生產(chǎn)。她將稿子投給了《華西晚報》,因為爸當時正在那里編副刊。哪知第二天“伎倆”就被戳穿了!媽說,她親眼看到爸是如何將一摞稿件帶回家的,又是如何拆開那個信封的,更是如何邊看邊點頭的……但很快他便停止了閱讀,并轉(zhuǎn)過身來望著媽的眼睛:“哈哈,還想騙我?別以為改換了筆跡我就認不出來!”雖說語氣并不嚴厲,臉上也依然掛著笑容,但媽卻不敢吭聲了。媽說,那一刻她從爸的眼神里讀懂了其中的意思,于是她紅著臉低下了頭,并從此再也沒有將那個光彩四射的“作家夢”繼續(xù)做下去……
“我爸也真是的!”我忍不住拍著椅背,為媽抱打不平。
哪知媽一把抓住我的手:“別怪他,這是我的命!”
“命?”我不能理解,“憑你過目能誦,憑你下筆成章……”
媽輕輕地將臺燈扭開,并展開了自己的雙手——“我爹爹懂得相術,他看了我的手相后說:‘女孩子能有功名線實不多見,但按照男左女右的定律,你這輩子怕是只能去輔佐他人成就功名了?!憧础眿屩钢约旱淖笳菩模嘈χ鴮ξ艺f:“他說的沒錯,我的這條線長錯了地方。”
我真的不敢相信,媽竟然為自己找到了這樣一個“理論依據(jù)”!我想批評她太荒唐,太迷信,但是又不敢,因為她從來就沒有埋怨過爸,哪怕是我的這位當過教授、當過主編的爸一直忽略了她的要求,她也沒有吐露過半句怨言。
是怕“妻以夫貴”遭人口舌?是怕“近水樓臺”留下詬???我相信我那清高絕塵的爸一定是出于這樣的考慮。——難道不是嗎?作為他的女兒,我自己豈不也從未得到過他一絲一毫的“關照”!
……那是到了1977年,一個振奮人心的消息傳遍了全國——大學恢復招生了!我等“老三屆”又有了參加高考的希望!媽拿著當天的報紙,急如星火地把我叫回家:“去報名,快去報名!”“媽,我都三十歲了……”我囁嚅著,沒有太大的信心。媽沒有多說話,只是一把攥住了我的手,緊緊的,連指甲都陷進了我的肉里:“你能考上,一定能考上!——就報南京師范學院!”
這最后的一句話,一下子刺在了我的心上——南京師范學院的前身是金陵女子文理學院,即俗稱的“金女大”,這里曾經(jīng)是媽的夢想!當年她和眾多的有志青年一樣,向往著它,遙望著它,周圍的同學們一個個地考了進去,就連同宿舍的余振華也在媽的資助下邁進了化學系的大門,而她自己卻永遠失去了機會……
于是我努力地復習,努力地迎考,兩個月后終于收到了那份蓋著大紅印章的錄取通知書。媽哭了,我也哭了,我的淚是為了媽心中的那個久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