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的力量
猶如冬天的風
吹起我們這片落葉
向著有塔的群山飄去
我們親人的墓地就在那里
在路上我們看見河邊的蘆葦
黃了,枯了,迎風舒展
……
——摘自好友楊鍵詩作《冬至》
在人一生中,你總得相信某種東西——比如勇氣,比如命運等,我的雪山之夢,與此相關。
向后梳理自己人生起因卻是緣于不少學校請我做勵志講座。有幾個晚上,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開始嘗試著將時光倒轉(zhuǎn),穿過記憶里那些諸多浮光掠影的表象,撥云撩霧,花了好幾天時間,終于得以厘清原本糾葛在過去里混沌不開的東西。俯拾之間,雖片鱗殘甲,卻也能由小到大,由淺及深,更牽扯到后來故事發(fā)展的脈絡。這是點與線的關系,也是因果。我發(fā)現(xiàn)在自己在三個人生階段里所發(fā)生過的一些事情,很重要。
一次是成人前。
珠峰歸來,為保持內(nèi)心慎獨,我依然隔絕與外界的往來,極少應酬,卻幾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嘗試著與已經(jīng)過世的父母隔空對話。我一直沒問過當初才華橫溢的父親從鎮(zhèn)江軍分區(qū)轉(zhuǎn)業(yè)到地方時,為什么會自愿選擇了地質(zhì)隊員這個職業(yè)。也沒問過在同一個部隊里作為文工團舞蹈演員的母親,為什么會隨父親這樣一位職位低微的文官教員來到安徽。但我知道這塊清秀的山水本身并沒有為他們帶來好運,父親二十年右派生涯斷送的既是他生命里最黃金的一段,也是母親最女人的時光。而對于我來說,相信也正是這塊清秀的山水,最終孕育了我性格中對自然無比鐘情的種子。
冶金部華東地質(zhì)勘探局803地質(zhì)隊駐地是在繁昌縣一個叫桃沖的山坳間,我就出生在那里。后來父母被下放至地質(zhì)隊4分隊工作,那是在銅陵縣一個叫新橋的鄉(xiāng)村。
記得在一個夏日的晚上,我應該有四歲五了吧,看到緊鄰操場的食堂里燈火輝煌,擠滿了人。我從人縫里一點點擠到前面,才看到原來是一場批斗父親的大會。一些細節(jié)已經(jīng)忘記,但卻清楚的記住了父親的雙手被兩根粗粗的繩子從身體兩側(cè)向后斜吊向房梁的情景。后來,我才知道這種被稱為“坐土飛機”的刑罰是專門用來對付父親這種死硬分子的。父親身旁站著幾個拿著紅白相間木棒的人,不時會掄起在空中,再向父親的身體上砸去。
那時,我沒有哭,也不懂什么叫心疼,什么叫害怕,那個歲數(shù)的人對一切還是懵懂無知的,只記住了父親那張充滿苦難的臉和他臉上的汗珠滴落在塵土中卻一聲不吭的樣子。在我兒時的記憶中,父親就是這樣,一直用其特有的苦難姿勢和沉默,去詮釋著一個真正男人的剛強和迷人。
那時,父親和家人呆在一起的時間很短,他要隨鉆機四處勘探。每次回來,也總是沉默不語。只是在吃過晚飯后,父親通常會拿出他最心愛的蕭或笛子,隔著窗戶對著夜空吹奏。每當這一刻,家人總會熄滅燈火圍坐在他旁邊,已不記得是什么曲子了,現(xiàn)在想來,在那些低沉蕭瑟的曲子里,傾訴的一定是他當時快要扛不住的愛和悲愴。
父親吹完一曲,通常母親也會唱一段句京劇,多半是青衣的角色。母親唱歌時,我一般都是倚偎在她懷里的。記得有一次,月光透過窗戶,照在母親白皙的臉上,能看見她腮邊掛著的淚水。太小的我,并不懂悲傷的滋味,只是感到母親掛著淚水時的樣子好清澈好美。母親唱歌時,壓低的嗓音凄婉而纏綿,我能一直記住這一幕的原因,是因為那晚母親的眼淚滴在了我的嘴里。一種幽幽的咸。
因為父母相濡以沫那點點滴滴的片斷和細節(jié)??M繞在我心頭,從而在我內(nèi)心深處憑添了一份柔軟和安靜。也因為父母都是地質(zhì)隊員的緣故,使我從小就對野外的山水草木懷有親近感,常常會一個人趴在草地里,看看草根下螞蟻的世界,聞聞陽光滲透在草根上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