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驊是一個不甘寂寞的人,極善閱世,三十歲前已涉世極深。他與這個世界打交道的方式及廣度,對于許多人來說,終其一生,恐怕也難以望其項背。所以,他在三十歲上,作別一般人眼里的繁華都市,前往寂寞深處,一點也不奇怪。雪山腳下的寂寞,是文化領域與個人經驗領域的雙重“他者”,對于“他者”的孜孜以求,其實又是不甘寂寞。
我與馬驊相識于一九九一年,同為復旦大學國際政治系新生。我們首先被送入南昌陸軍學院,軍政訓練一年。將近十個月里,我們拎著步槍,肩并肩地站著,草地上騰起的濕氣,就是虛無的具體形狀。馬驊當時斷定:遭遇集體性挫折的一代人,皆會反彈于日后不可見的環(huán)境。
馬驊在大學期間開始寫詩。從“朦朧詩”到“第三代詩歌”的那批作品激勵了他。然而,對于現(xiàn)代漢語的詩歌寫作者來說,我們實際上能夠支配的語言遺產并不算多。胡適開啟的白話文運動為日后的寫作預設了軌道,一九四九年之后,軌道變窄,一種說一不二的口語式文體統(tǒng)攝天下,白話文多元化的可能性不復存在(這也是八十年代四川詩人提倡方言寫作的深層原因,山高皇帝遠的方言堪稱碩果僅存的冷兵器)。如果說這種語言的最初一代使用者尚可承接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那么到了馬驊這一代,所謂傳統(tǒng)文化的滋養(yǎng),便不過是中學課本里那幾篇莫名其妙的古文了。中國的白話文運動及其離奇的結果,就像是沒頭腦先生在語言的河流上游修建水庫,卻忽略了開閘放水的可能性。作為文化積淀的含蘊極為豐富的漢語被攔腰斬斷,水庫下游的寫作者被迫另起爐灶,創(chuàng)新之路近乎無本之木式的大煉鋼鐵,這是所有中國當代詩人的窘境。意識到這一問題的詩人,試圖借由詩歌語言領域的兩種極端實驗尋覓出路——有人試圖重拾傳統(tǒng)漢語“素以為絢兮”的豐厚意蘊,一個跟頭翻騰回水庫上游,但存在知音稀疏的風險;有人則力圖將口語的粗鄙無限放大,流水線似的生產語言肥皂劇,可以在短期內贏取大量讀者——這兩種實驗自八十年代一直延續(xù)至今天。
馬驊在大學期間的創(chuàng)作,從字詞選擇與結構安排來看,相對簡單,不走極端,可以看得出大多數水庫下游的寫作者對他的影響。一九九八年至一九九九年,離開上海的馬驊,嘗試著在廈門開始一種江湖傳奇生活,但不久即告結束,倉促折返天津老家過冬。那段日子,成就了組詩《秋興八首》,他不再滿足于水庫下游的貧瘠,不再滿足于繼續(xù)充任一名語言遺產的無產者,他開始將杜甫的詩句與粗鄙的現(xiàn)實集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斷裂后的突兀效果,比如在“山樓粉堞隱悲笳”題下,傳統(tǒng)的“登高”意向,竟指向“清點眼前叢生的/水泥柱,找一棵/屬于自己的”。
隨后近三年的北京生活,使得馬驊詩作中的現(xiàn)實感進一步增強。那種現(xiàn)實感繼續(xù)摻雜江湖感,馬驊自詡“蓋世界浪子班頭”,他混跡于被描述為一種嶄新傳奇的互聯(lián)網產業(yè)與由水庫下游的寫作者構成的文化圈的匯流之處,直至深感厭倦與失落。他的詩藝是在焦慮不安中誕生的,并在北京得以進一步充實。馬驊彼時的詩歌,介乎詩與生活的似與不似之間,類似現(xiàn)代藝術那種執(zhí)意前往尚無固定價值觀的模糊區(qū)域進行自我定位的努力。他寫下自傳一般的《邁克的真實生活》,以及名義上寄送友人,實則酬唱時代的眾多詩篇。那些富于感性筆觸的作品,松散而模糊,但無一例外,傳遞出對于自身存在的強烈窘迫之感。
透明和空無
毫無疑問,德欽地區(qū)的藏族民歌影響了馬驊《雪山短歌》的創(chuàng)作?!堆┥蕉谈琛返男问?、意象、意境、情感模型、抒情手段……都賦予了馬驊的詩作一種截然不同于往昔的氣象——而那往昔,不過是數月之前的北京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