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我心底,我多么多么希望,他會對我說:“你是我最最美麗的小姑娘,小天使,無論怎么打扮,或者不打扮,你都是最可愛的!”我多么希望,他能這樣來寵愛我?。?/p>
在我十八歲之前,我和父親沒有交流。日常的對話,都只是事務(wù)對白。這在普通家庭中極其普遍。直到我考上了大學(xué)的那個夏天。我在高中的成績爛透。出乎所有人意料,高考考了第一名。一整個夏天,家里都在大宴賓客,吃得我倒盡胃口。一個晚上,請的是我們四川的老鄉(xiāng),爸爸罕見的失控,喝醉了,爛醉。他對著我,喃喃地,毫不掩飾地說了又說,說了又說:“我們這些老鄉(xiāng)的孩子里,就數(shù)你最有出息!”他像一個傻透了的老男人一樣,口齒不清。
生平第一次,那種自豪席卷了我,我坐在那里,卻覺得身體升騰得很高很高。我猛然覺得,其實這么多年以來,我是多么重視他對我的評價,我多么介意他對我的漠視,我是多么多么希望他能以我為榮,我突然覺得,其實我一直努力和叛逆,不過都是為了能得到他的肯定,得不到肯定,那么,只得到注意也可以。
他終于開始正視我了。小時候,我是那個被他抱高的小女孩,對視著他的眼睛,后來,我一直想跳高一點,讓他看到我,可是他并不,現(xiàn)在,我終于長得足夠高了。
我們開始對話。我們和解。我們心平氣和有商有量。送我去念大學(xué)的最后一個晚上,在賓館里,我和爸爸長談到夜里三點。無所不談,真正的成人那樣的對話。此后,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會征求我的意見。我的私事,也不再干涉。他甚至可以和我的小男朋友喝上一盅。
在我二十歲那年,我的書讀不下去了。我在電話里,費力地向媽媽曲折表達這個意愿:我不想繼續(xù)讀下去了。我的媽媽,我一向以為最能理解我的媽媽,卻帶著她家庭婦女膽小和保守的本色,恐慌地拒絕我、安慰我,叫我忍耐到大學(xué)畢業(yè)再說。五一回家,這個念頭不能淡,我打算尋個機會和父親長談一次,就像以前無數(shù)次他找我談話一樣。一個晚飯后,他卻突然叫住我,非常輕描淡寫地跟我說:“我想你的書還是不要念了,去北京吧。”
我的父親,用他工人階級樸素的智慧決定,不能繼續(xù)吃虧,要另尋出路。他比我預(yù)料得遠遠要大膽得多。他說學(xué)位和學(xué)歷都不算什么,學(xué)到東西才是真的。他的籌劃和遠見都使我目瞪口呆,我一言不發(fā)聽從他的安排,我好似又重回那個伏在他膝下玩耍的小女孩,眼光帶著崇拜。只要托付給他,什么都不用怕。
就在那個時候,我跟我自己說,我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使他對我不失望。為了這個愿望,我什么都可以做。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我突然變得不叛逆了,變得無比之聽話乖巧。我發(fā)現(xiàn)其實很多時候大人都是對的,一味反對無益,他們亦不是沒有頭腦,或許世界在變,他們顯得落伍和弱小,可是,有時那老一套,確實是很管用的。我知道我這就是長大了。
長大以后開始喜歡成熟的男人。一次,捧著情人的面孔,突然發(fā)現(xiàn)這笑容和神態(tài)都如此相熟。我仔細審視著他每一個毛孔,是了,他多么像我的父親。那種親切,那種溫暖,那種包容和寬厚。
我突然記起小時候媽媽不在,爸爸笨拙地給我梳頭、洗頭,那一雙舒服的大手??俭w育要鍛煉,每日陪我長跑,回來給我按摩。第一筆大額稿費給他買了一件卡其色襯衫,媽媽嚴厲指責(zé)我浪費錢,那襯衫料子不好,我委屈地哭,爸爸無言安慰我,撫摸我的頭。奔忙在那間小小的飯店,扛著煤氣罐,五十歲了他那脊背開始佝僂。
爸爸,爸爸。
我開始哭起來。
這世上我唯一可以毫無保留去愛的男人啊。
吳淡如的小說里,一個女人愛了一個男人三生三世都不得善終,最后一次轉(zhuǎn)世,她決定做他的女兒。父親,我想,我就是你虧欠了三生的冤孽。
而你,就是我永世不變的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