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接下來講唐朝初年近體詩的完成這樣一個主題,上文我給大家介紹了王績。由于時間關系,我要盡量把握一些重點,而杜審言是初唐近體詩完成之中的一個比較重要的作者,所以今天我們再來看杜審言的一首律詩。
一
杜審言,字必簡,要推求他的祖先,最有名的一個人是晉朝的杜預。杜預是杜審言十一代的遠祖,他本是一位名將,平吳有功,封為當陽侯;同時也是一個大學問家,為“十三經”里邊的《左傳》作過注解。據史傳記載,杜預是京兆長安人。后來到了南北朝的時代,北方大亂,杜審言的一個先世的祖先就遷居到湖北的襄陽。再到后來,杜審言的父親杜依藝,在鞏縣做縣令,又遷到了河南的鞏縣,所以他的籍貫是相當復雜的。
杜審言詩歌的主要成就體現(xiàn)在五言律詩上。明朝的一個文學批評家胡應麟在其文學批評著作《詩藪》中說:“唐初五律,必推杜審言為作者。”他說,如果要講到唐朝初年五言律詩的完成,我們一定要推尊杜審言為其中的作者。為什么要這樣說?難道在唐朝初年就沒有其他人寫五律了嗎?當然不是。王績是隋末唐初的一個人物,他的時代比杜審言還要早一些,而他那首《野望》已經是完成得很好的一首五律了,但是現(xiàn)在我們?yōu)槭裁匆f等到杜審言才算完成了呢?因為杜審言的詩在對偶之間,其句法的結構更細膩更復雜了。王績的詩當然很好:“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就是說每一棵樹都呈現(xiàn)出凄涼而美艷的秋色,每一個山頭上只剩下落日的馀輝。這兩句簡單而平順,我們一看就懂了,可是杜審言的五律就不是這樣了。我以前曾經多次說過:中國的文字是單形體單音節(jié),而且中國的文法也不像西方那么嚴格,所以特別適合于對偶??蓜倓倗L試運用對偶的人,他們對于句法結構怎么樣變化,安排得不是很好,因此,他們雖然也對偶,卻總是對得太平順。我們知道,對偶的復雜化是律詩發(fā)展的一個必然趨勢。雖然一段歷史的演進很難說是從某一個人才開始的,可整個的、根本的潮流必然有某種趨向,而杜審言的五言律詩很明顯地體現(xiàn)了這種趨勢,所以我們才說杜審言是初唐近體詩完成的一個重要作者。
我們說杜審言重要,不僅是因為他在整個唐朝的詩歌演進上有重要的地位,而且因為他對于后來的杜甫也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杜審言是杜甫的祖父,你要知道,天下很多事情都是有一定因緣的。佛家常常講三世因緣,講輪回轉世等等,可我們還不是講這些,而是說:一件事情的出現(xiàn),一個天才人物的完成,往往是由種種機會、種種因素促成的。杜甫之所以成為唐代的一個最重要的作者,我以為這與他的家學有很密切的關系。
為什么這樣說呢?我們知道,初唐詩歌注重對偶——相對的兩句要平仄相反、詞性相同。那時的一些詩人寫了很多這樣的作品,有的確實不錯,具有很好的藝術性??墒?,中國文學批評一直有一個傳統(tǒng),就是說一定要重視你詩歌內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意的品質和數量,也就是詩歌的思想性。而當時那些寫近體詩的
人,他們只注重字面上的聲律和對偶,聲音很好聽,對得也很工整,但是其情意的質量卻比較膚淺。于是后來從初唐演變到盛唐的時候,就出現(xiàn)了復古的一派。陳子昂就是提倡復古的一個重要的作者,李白同樣重視復古,他們輕視律詩,所以他們的律詩特別是七律,都沒有很高的成就。等到杜甫出現(xiàn)以后,他不僅對于古體詩的好處、思想性這方面有充分的認識,而且對于近體詩的好處、藝術性這方面也能夠接受,以他長遠的眼光和博大的胸襟,對于詩歌的各方面兼容并蓄,成為唐朝的一個真正的大家。以前哈佛大學有一個老教授 William Hung,中文的名字叫洪煨蓮,他曾經把杜甫的詩翻譯成英文,書名就叫做 The Greatest Poet of China,所以杜甫一直被人認為是中國最偉大的一個詩人。
杜甫不輕視律詩,他的律詩成就非常高,可以說,中國的七律是從杜甫才寫出最好的作品。因為你要對偶,五個字還好對,七個字就太麻煩了,所以對的時候就容易死板。而杜甫之所以能把律詩寫得這樣好,這與他祖父的律詩寫得好有相當大的關系。他在給他兒子所寫的一首詩中曾經得意地說“詩是吾家事”,他叫他兒子也作詩,說作詩就是我們家的家傳,可見他是很尊重其祖父的。不但如此,就在他早年剛剛學習寫律詩的時候,就已經明顯受到了杜審言的影響。比如杜審言寫過這樣兩句詩:“綰霧青條弱,牽風紫蔓長。 ”“綰”,就是說拿一塊很軟的絲綢或絲線,把一個什么東西纏繞起來;“綰霧”指纏繞著煙霧。是什么?是嫩綠的枝條。因為剛剛長出來,所以還很“弱”。這個“弱”就是說枝條 very soft,very gentle,還是很柔嫩的?!盃匡L”是被風牽引,是什么被風牽動了?是紫色的藤蔓。我不知道大家注意過沒有,一些草木剛剛長出來的柔嫩的枝條是有點紫色的,然后才慢慢變成綠色,所以稱為“紫蔓”。如果讓我們用通順的句法來說,這兩句可以說是:柔嫩而碧綠的枝條被煙霧纏繞著;紫色的剛出生的藤蔓被風牽引得很長??梢钥闯?,他在對偶之中不像“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那樣很平順地展開,而是有了一種顛倒——他可以把動詞或形容詞搬到前面去說;另外,他把用散文需要很長才能說明的句子,只用了很短的兩句就說清楚了,把文法濃縮而且簡化了,于是有了一種顛倒錯綜的變化,這是杜審言在五律創(chuàng)作中最可注意的一點。
我們從杜甫早期的詩里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受其祖父影響的痕跡,比如杜甫曾寫過這樣兩句詩:“林花著雨燕支濕,水荇牽風翠帶長。”(《曲江對雨》)“著”是沾濕了,“林花著雨”就是說林子里邊紅色的花朵沾濕了雨點;“燕支濕”——朵朵紅花好像是女子臉上所擦的胭脂,而那沾濕的雨點就像是胭脂色的臉上被淚痕染濕了?!八簟保对娊?關雎》上說:“參差荇菜,左右流之?!薄败簟笔撬锏囊环N植物。這句是說:因為風吹著水,水就向一個方向流得很快,所以水中的荇菜也被風牽動,像翠色的帶子一樣流得很長。前面杜審言那首詩說是“牽風紫蔓長”,這里杜甫就變成了“水荇牽風翠帶長”了,你看他的變化、他的繼承,他不是死板地繼承,但這中間的確有受到影響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