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日下午,我萬分焦慮地來到新7軍軍部,召集師長以上將領(lǐng)開會,督促布置突圍事宜。這時李鴻將軍已從家移居到軍部,我特地先去看了看他,他的病仍然很重,連說話都很困難。左右的人告訴我,李氏近日來常蒙頭痛哭,情緒非常悲觀,我聽了心里也很難過,只好說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安慰他,隨后便匆匆來到隔壁的小會議室主持開會。
會上,我依然堅決主張突圍,但大家都哭喪著臉,悶在那里不說話。我急了,再三催促史說將軍發(fā)表意見。他只說:“目下官兵餓得腿腳浮腫,行軍困難,況且途中還有共軍攔截,這些情況您是深知的?!敝?,便垂著頭再也不肯講話了,屋內(nèi)的氣氛一時十分尷尬。又過了很長時間,還是其中一位與我私誼很深的老部下、暫61師師長鄧士富大膽地站起來說:“目前情況,突圍已不可能,建議司令官暫時維持現(xiàn)狀,再徐圖別策吧?!蔽乙姇h也研究不出什么別的結(jié)果,只得同意他的意見,宣布散會。
會散后,史、龍二人堅意要留我在新7軍軍部過夜,我心里一驚,心想他們雖是我在印緬作戰(zhàn)時的老部下,但在此危急關(guān)頭,莫非要挾持我向解放軍投誠?這樣豈不壞了我的“名聲”?我愈想愈怕,一面堅辭不肯,一面頭也不回地沖門而去。事后才知道,那時新7軍的將領(lǐng)們都以為我內(nèi)心里已有放下武器之意,擔心我在兵團司令部為特務(wù)包圍,不安全,故想將我置于他們的保護之中,并無惡意,是我誤解了他們的一番好意。
在返回兵團司令部的路上,我的心情痛苦、絕望到了極點。心想自己戎馬半生,參加過東征、北伐和抗日戰(zhàn)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戰(zhàn)陣,今日竟落到如此下場,連多年相隨的老部下也同我離心離德了,看來真是“氣數(shù)”將盡。我意識到現(xiàn)在突圍不成,守亦不成,唯有以殺身成仁來保全自己的軍人“氣節(jié)”了,遂下了自戕的決心。那時,我根本沒有認識到自己這樣死心塌地地維護一個早已失去民心、注定要失敗的腐朽政權(quán)是極端錯誤的,更沒有想到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應(yīng)當勇敢地同國民黨的反動統(tǒng)治決裂,走向人民,走向光明。相反卻要以自戕來愚忠于“黨國”,以為只有這樣才能對得住天地、良心。今日想來,這些想法真是頑固可笑到了極點。
我在迷惘和痛苦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清晨,我尚未起床,兵團副參謀長楊友梅將軍和兩名督戰(zhàn)官輕輕走進我的臥室。楊將軍側(cè)身坐在床沿上,聲音低低地問:“桂公,桂公!您睡醒了?”我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沒有動彈。楊將軍怯生生地說:“剛才接到新7軍史副軍長和龍參謀長電話,他們已經(jīng)與解放軍方面接洽,決定放下武器了,解放軍同意保證司令官以下全體官兵的生命財產(chǎn)安全。李軍長和史副軍長他們都希望由您來率領(lǐng)大家行動,解放軍方面也再三表示了這個意思。您看我們……”說到這里,他不往下說了,但聲調(diào)里充滿了期待。新7軍決定投誠,已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一旦將成為事實,仍使我在精神上遭受巨大沖擊?!巴炅?,一切都徹底完了!”我無力地躺在床上,這樣悲哀地想著。
楊將軍見我久久不言語,坐在床邊有些不知所措。過了一會兒,我聽到臥室門外有人輕輕地同我的衛(wèi)士講話,楊將軍聞聲快步走了出去。少頃又進來附在我耳邊輕輕說道:“司令官,龍參謀長有事來見你?!币娢覜]有反應(yīng),他又重復(fù)了一遍。過了約兩分鐘。我才有氣無力地問:“龍參謀長有什么事?”龍氏平靜地說:“現(xiàn)在軍部正在開營級以上干部會議,希望司令官去主持一下。”“你們李軍長呢?史副軍長呢?他們?yōu)槭裁床挥H自主持?”我有些氣惱地問。龍氏答:“李軍長正在生病,無法主持會議。史副軍長現(xiàn)在主持會,但有些重大問題無法決定。倘若司令官親自參加,問題就容易解決些。”聽了龍氏的話,我聯(lián)想起昨晚他們執(zhí)意讓我在新7軍軍部留宿的情景,不禁恨恨地想到:“哼!果然是想挾持我?!蔽矣胗鷼?,再也抑制不住埋在胸中的痛苦和怨恨,猛地撐起半身,指著龍氏厲聲罵道:“龍國鈞,你和史說隨我做了幾年事,我待你等不薄,今日為何要學(xué)張學(xué)良、楊虎城賣我求榮呢!”屋內(nèi)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眾人從未看到過我如此責罵部屬,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我也自覺出言太重,重重地嘆了口氣,又頹然倒身躺在床上。龍將軍怔怔地站了一會兒,懷著滿腹委屈和失望返回新7軍軍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