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別十年終于又與老頭兒重逢。
此番回鄉(xiāng)去探望他之前,并未抱太大希望。想來,這么多年過去了,說不定連同那一條老街都已成為廢墟。連他是否還尚在人世,我都不得而知。
從車站出來,走在小鎮(zhèn)街上。天將落雨,暮靄沉沉。小店守著微弱的路燈,還未打烊。有小孩在小巷打鬧嬉笑,聲音被傳出去很遠。我看著跟我擦肩而過的路人,一些人的面容那樣熟稔又陌生。
像一個從未來過這里的路人一樣來回打量。
我看著那些跑來跑去的孩童,妄想遇到幼年的自己。
那家照相館還是曾經(jīng)的照相館,老板依舊是那個每天清晨帶著鎮(zhèn)上孩子去郊外跑步的中年男人,聽聞他也是孤家寡人,這么多年來一直未曾娶妻。那家面攤也還在轉(zhuǎn)角處,甚至都沒重新裝潢。
中學(xué)時,每天清晨就買一兩牛肉面,一塊兩毛。端著飯盒,燙得齜牙咧嘴,放進書包一路跑進學(xué)堂,端出來時,面全糊成一團,隨意攪拌兩下,仍是吃得津津有味。還有那家理發(fā)店,曾被其中一個發(fā)型師剪去心愛長發(fā),剪完后看著鏡子我就欲哭無淚了,看著鏡子里假小子一樣的發(fā)型幾欲想要炸了這家店……
舊人舊事清晰如昨,如故人一般守著這座凄清的小鎮(zhèn),等候我的歸來。
我吮了吮發(fā)酸的鼻子,背起行囊繼續(xù)走。
殘陽如血。
走到老街,一只大黃狗在馬路中間看我。
我見到了曾經(jīng)母親的裁縫店,現(xiàn)在店門緊閉著。抬頭見那個小閣樓——其實并算不上是小閣樓。
那時房東本來只修了樓下一間屋,后來雜貨無處儲藏,便在上方搭了個三角形的小棚。
再后來,租給了母親。
那小棚自然就成了我的閨房。不到五平米,冬寒夏炎。也不隔音,隔壁就是茶館,經(jīng)常在半夜還聞人聲,鼾聲,麻將聲,甚至連人撒尿的聲音,也聽得清清楚楚。
小棚的墻上,房東留了一個方形小孔。
那便是我的窗。
年少時,我的樂趣便是在窗前搭了小板凳做作業(yè),一邊做,一邊伸著小小的腦袋往窗外看。
街上行人都走得很慢,連夕陽也慢下來。
那個年代,沒有匆匆。
小鎮(zhèn)上的人,永遠活得悠閑散漫。早上起床,在晨曦中蓬頭垢面地刷牙,然后坐在竹椅上優(yōu)哉游哉地看早報,呷一口茶。太陽稍暖一些,開始聽見卷簾門嘩嘩地響起來,逢趕集,挑起擔子去市中心擺攤,收工得早,下午便可去茶館打麻將。
每個人對這樣日復(fù)一日的輪回自得其樂。胸無大志,甘于平庸。
一生便在這個小鎮(zhèn)上度過。
我在這個小鎮(zhèn)上,有了自己的初戀。
他是鄰居家的大哥哥。
梳著小平頭,干凈的白襯衫校服,一張冬瓜臉,棱角分明,眉毛粗粗的。
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笑容。
好像冬天陽光下的青草,又如夏日萬里無云的晴空。
那時就覺得,如果他一輩子對我這樣笑,我的眼睛就遭殃了。
因為太明亮。
他高我兩屆,但我從不叫他哥哥,向來直呼其名。
他為此經(jīng)常惱怒。
他父母都在深圳打工。聽聞他母親樣貌標致,是鎮(zhèn)上有名的美人,可惜我一直無緣得見。是跟爺爺奶奶相依為命的少年,故此比同齡人懂事。
相當討大人喜歡。
我們家沒有洗衣機,在寒冬天氣,衣服洗完很難晾干,便提著木桶去他家借用甩干機。每回他都欣然幫我。為此我也常去他家?guī)兔Γ瑹駫叩?,擇菜刷碗?/p>
有個郁郁的雨天,我在窗前看他一個人在庭院做家務(wù)。不知何故突然淚流滿面。他離我咫尺之遙,我卻突然很想念他。
那是我第一次因為一個男人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