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記》第五十五《留侯世家》,記載圯上老人授書張良的故事,甚為生動:“后五日平明,與我會此?!绷家蚬种?,跪曰:“諾?!蔽迦掌矫?,良往,父已先至,怒曰:“與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會?!蔽迦针u鳴,良往,父又先在,復(fù)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復(fù)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dāng)如是?!?/p>
老人與良約會三次。第一次平明為期,平明就是天剛亮,語義相當(dāng)含糊,天亮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平明,本難確定。“東方未明”是一階段,“東方未晞”,又是一階段,等到東方天際泛魚肚色則又是一階段。良平明往,未落日出之后,就不算是遲到。老人發(fā)什么脾氣?說什么“與老人期”之倚老賣老的話?第二次約,時間更不明確,只說早一點去。良雞鳴往,“雞既鳴矣”,就是天明以前的一剎那,事實上已經(jīng)提早到達,還嫌太晚。第三次良夜未半往,夜未半即是午夜以前,這一次才滿老人意。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早明說,雖然這是老人有意測驗?zāi)贻p人的耐性,但也不必這樣蠻不講理地折磨人。有人問我,假如遇見這樣的一個老人作何感想,我說我愿效禪師的說法:“大喝一聲,一棒打殺!”
黃石公的故事是神話。不過守時卻是古往今來文明社會共有的一個重要的道德信念。遠古的時候問題簡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本沒有精確的時間觀念,而且人與人要約的事恐怕也不太多?!兑?系辭》所謂“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不失為大家在時間上共立的一個標準,晚近的廟會市集,也還各有其約定俗成的時期規(guī)格。自從有了漏刻,分晝夜為百刻,一天之內(nèi)才算有正確時間可資遵循。周有挈壺氏,自唐至清有挈壺正,是專管時間的官員。沙漏較晚,制在元朝。到了近年,也還有放午炮之說?,F(xiàn)代的準確計時之器,如鐘表之類,則是明季的舶來品,“明萬歷二十八年,大西洋人利瑪竇來獻自鳴鐘”(《續(xù)通考?樂考》),嗣后自鳴鐘在國內(nèi)就大行其道。我小時候在三貝子花園暢觀樓內(nèi),尚及見清朝洋人所貢各式各樣的自鳴鐘,金光燦爛,洋洋大觀。在民間幾乎家家案上正中央都有一架自鳴鐘,用一把鑰匙上弦,晝夜按時刻叮叮哨哨地響。外國人家墻上常見的鷓鴣鐘,一只小鳥從一個小門跳出來報時,在國內(nèi)尚比較少見。好像我們老一輩的中國人特別喜愛鐘表,除了背心上特縫好幾個小衣袋專放懷表之外,比較富裕人家墻上還常有一個硬木螺鈿玻璃門的表柜,里面掛著二三十只形形色色的表,金的、銀的、景泰藍的、悶殼的,甚至背面殼里藏有活動秘戲圖的,非如此不足以饜其收藏癖。至于如今的手表(實際是腕表)則高官大賈以至販夫走卒無不備有一只了。
普遍地有了計時的工具,若是大家不知守時,又有何用?普通的衙門機關(guān)之類都定有辦公時間,假如說是八點開始,到時候去看看,就會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大抵較低級的人員比較守時,雖然其中難免有幾位忙著在辦事桌上吃豆?jié){油條。首長及高級人員大概就姍姍來遲了,他們還有一套理由,只有到了十點左右辦稿擬稿逐層旅行的公文才能到達他們手里,早去了沒有用。至于下班的時間,則大家多半知道守時,眼巴巴地望著時鐘,誰也不甘落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