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以詩人的眼光,看天朝自掘墳?zāi)?

天朝1793-1901 作者:聶作平


但龔自珍看到了他所處的時代的疾病,無可救藥的疾病。在這個貌似治世實為衰世的時代,龔自珍看到的是:“左無才相,右無才史,閫無才將,庠序無才士,隴無才民,廛無才工,衢無才商;抑巷無才偷,市無才駔,藪澤無才盜。則非但尟君子也,抑小人甚尟。”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龔自珍認(rèn)為是“才士與才民出,則百不才督之,縛之,以至于戮之”……也就是說,龔自珍認(rèn)為,在他那個名為治世實為衰世的時代,最大的社會問題,或者說一切社會問題的根源就在于才的缺乏:君主身邊沒有才相才史,軍隊沒有才將,學(xué)校沒有才士,農(nóng)村沒有才農(nóng),城市沒有才工,街市沒有才商,甚至里巷沒有才偷,市場上沒有才駔,山林里沒有才盜。不但君子很少,就連有才的小人也鮮見。一旦有才士與才民脫穎而出,那么就會有百倍于他的不才者監(jiān)視他束縛他,乃至殺戮他。殺戮的辦法不是腰斬砍頭,而是專門殺戮其心——殺戮其為天下之憂心、憤心、思慮心、作為心、廉恥心和無渣滓心。

理解龔自珍這一論斷的核心是才,才相才史、才將才士、才工才商、才偷才盜,這個“才”是指什么呢?我以為,所謂才,就是有個性,能夠跳出窠臼獨(dú)立思考,在強(qiáng)權(quán)的高壓與榮華的誘惑前保持健全人格。然而,在一個萬馬齊喑的衰世,不但肉食者不可能跳出窠臼,只能因循守舊,至多做一個李鴻章自嘲的那種政治裱糊匠,維持帝國這座即將倒塌的老房子表面的光鮮,就連小偷小盜也只能亦步亦趨。

這種帝國的前途,馬克思早就作了預(yù)言:“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幅員廣大的帝國,不顧時勢,仍然安于現(xiàn)狀,由于被強(qiáng)力排斥于世界聯(lián)系的體系之外而孤立無依,因此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來欺騙自己,這樣一個帝國終于要在這樣一場殊死的決斗中死去。”

如同大地震到來之前,一些動物能夠預(yù)感到大難將至,并提前作好逃生的準(zhǔn)備一樣,當(dāng)整個國家從元首到黎庶都混沌無知,甚至將衰世視做歌舞升平的治世時,龔自珍預(yù)感到了大變革即將到來。盡管他還沒法像比他晚些時候的知識分子如嚴(yán)復(fù),如鄭觀應(yīng)等人那樣看得更為真切,但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日之將夕,暮靄叢生”的危機(jī)。他希望能以己之力,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一句話,他想拯救這個國家,這既出于儒家的道義,也出于個人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

但是,要獲得拯救國家和時代的機(jī)會,就必須進(jìn)入帝國決策層,而要進(jìn)入帝國決策層,唯有經(jīng)過科考一途。然而對龔自珍來說,科場卻是他的傷心之地。龔自珍十九歲時應(yīng)順天鄉(xiāng)試,中副榜第二十八名,看起來似乎科場順利。誰知他二十八歲中舉后,一連參加了五次會試,次次都名落孫山,直到年已三十八歲時,第六次會試,才得中進(jìn)士。令人哭笑不得的是,他能金榜題名,不是文章寫得有多好——至少主考官們看來就是如此——而是作為一個憤怒的異見者,他擁有了全國性的名氣。那一年,閱讀龔自珍考卷的官員叫王植,那時的考試和現(xiàn)在一樣,都是隱去了考生姓名的??赡荦徸哉湮恼碌挠^點(diǎn)太偏激,王植就像看小品一樣,不由地笑了起來。按王植的意思,當(dāng)然不會錄取。不想,另一個閱卷的官員溫平叔把考卷拿過去看了看,斷言說:“這張考卷是浙江省的,考生一定是龔自珍。這個人最愛罵人,也最會罵人。如果我們不推薦上去,恐怕他會罵得更難聽。”這樣,龔自珍就以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中了進(jìn)士。按理,龔自珍應(yīng)該對錄取他的王植心懷感激??捎腥藛桚徸哉涞姆繋熓钦l時,龔自珍輕蔑地說:“稀奇得很!竟然是無名小輩王植。”王植很不愉快,找到溫平叔發(fā)牢騷:“依你說的把他錄取了,可他還是不買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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