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像是隔著一層玻璃……恍如一場噩夢。你被嚇醒了，可什么事也想不起來。嘗到恐懼的滋味后，就得把恐懼記在心里，還得習(xí)慣。

過了兩三周以后，以前的你已經(jīng)煙消云散，只留下了你的姓名。你已經(jīng)不是你了，你成了另外一個人。這個人見到死人已經(jīng)不害怕了，他會心平氣和或略帶懊惱地尋思：怎么把死者從山巖上拖下去，或者如何在火辣辣的熱氣里背他走上幾公里路。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在想象，而是已經(jīng)熟悉了大熱天里五臟六腑露在肚皮外的味道，這個人已經(jīng)了解了糞便和鮮血的氣味為什么久久不散……他知道，在被滾熱的彈片燙得沸騰的臟水坑里，被燒焦的人頭齜牙咧嘴的表情，仿佛他們臨死前不是叫了幾個小時，而是一連笑了幾個小時。當(dāng)他見到死人時，他有一種強烈的、幸災(zāi)樂禍的感受：死的不是我！這些事情發(fā)生得飛快，變化就是如此，非?？臁缀跞巳硕加羞@一過程。

對于打仗的人來說，死亡已沒有什么秘密了，只要隨隨便便扣一下扳機就能殺人。我們接受的教育是：誰第一個開槍，誰就能活下來，戰(zhàn)爭法則就是如此。指揮官說：“你們在這兒要學(xué)會兩件事：一是走得快；二是射得準。至于思考嘛，由我來承擔(dān)?！泵钭屛覀兺膬荷鋼?，我們就往哪兒射擊，我就學(xué)會了聽從命令射擊。射擊時，任何一個人都不用可憐，擊斃嬰兒也行。因為那邊的男女老少，人人都和我們作戰(zhàn)。部隊經(jīng)過一個村子，打頭的汽車馬達不響了，司機下了車，掀開車蓋……一個十來歲的毛孩子，一刀刺入他的后背……正刺在心臟上。士兵撲在發(fā)動機上……那個毛孩子被子彈打成了篩子……只要此時此刻下令，這座村子就會變成一片焦土。每個人都想活下去，沒有考慮的時間。我們只有十八歲二十歲呀！我已經(jīng)看慣了別人死，可是害怕自己死。我親眼看見一個人在一秒鐘內(nèi)變得無影無蹤，仿佛他根本沒有存在過。然后，用一口棺材裝上一套軍禮服，運回國去。棺材里還得再裝些外國的土，讓它有一定的重量……

想活下去……從來也沒有像在那邊那樣想活下去。打完一仗，回來時就笑。我從來沒有像在那邊那樣大笑過。老掉牙的笑話，我們當(dāng)作一流的新作品來聽。

舉個例子，有個坑蒙拐騙的人來到戰(zhàn)場，他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抓一個“杜赫”能得多少兌換券。一個“杜赫”價值八張兌換券。兩天以后，衛(wèi)戍區(qū)附近塵土飛揚，他帶來兩百名俘虜。有個朋友央求道：“賣給我一個，給你七張兌換券?！薄肮怨?，看你說的，我買一個還花了九張兌換券呢！”

有人講一百次，我們就能笑上一百次。任何一件無聊的事，都能讓大家笑破肚皮。

有個“杜赫”在躺著看字典。他是神槍手，他看見一個人肩上扛著三顆小星星，是上尉——價值五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一顆大星星，是少?！獌r值二十萬阿富汗幣。砰的一槍！兩顆小星星，是準尉，砰的一槍！到了夜里，首領(lǐng)開始按人頭付款：打死了一個上尉——發(fā)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一個少?！l(fā)給阿富汗幣。打死了……什么？準尉？你把咱們的財神爺給打死了，誰給咱們發(fā)煉乳、發(fā)被褥？把他吊死！

關(guān)于錢的問題談得很多，談得比死還多。我什么東西也沒有帶回來，只帶回從我身上取出的一個彈片，僅此而已。有人在打仗時竄進村子……拿走了瓷器、寶石、各種裝飾品、地毯……有人花錢買，有人用東西換……一梭子子彈可以換一套化妝品：送給心愛的姑娘用的眉筆、香粉、眼影膏。出售的子彈用水煮過……煮過的子彈出膛時，不是射出去而是吐出去，用這種子彈打不死人。一般都是弄一個鐵桶或者一個臉盆，把子彈扔進去，用水煮上兩個小時。煮好了，晚上拿著這些子彈去做買賣。指揮員和戰(zhàn)士、英雄和膽小鬼，都從事這種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