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L就要回四川了。他想帶著球球還鄉(xiāng)去陪他的母親,這時我才開始意識到依依難舍了。禪和子曾說:桑下不三宿。意味對一棵樹也會生情,有情就難以破執(zhí),不破執(zhí)豈能參透情關,頓悟成佛。對樹猶需戒惕,況乎球球這樣一個充滿靈性的壞種。既然已經上了賊船,我還是決定把這個義父之責承擔到底。L見我如此,遂將球球留給了我。
可是球球仍當L只是尋常的小別,逮著空子便逃亡出去找他。那時正好我也出游,平時交給鄰居的房東在代養(yǎng)。房東十分著急,來電道歉,我讓他們去L住過的段家園看看。晚上房東告我,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守候著的球球。等我半月后回去,球球聽我足音初到門前,便在院里驚喜撒歡,急不可待,似乎已看見一架排骨朝它走來。原來鄰居房東也圈養(yǎng)著一只狼狗,每天只喂一餐,就只給玉米面糊。球球不能特殊化,口中已然淡出鳥來,看見我回,自然有種未被遺棄而重見天日的欣喜。
球球的天性原很純良,且十分好客。每有客來,它比我還親熱激動。撲上去搖尾乞憐,舔手示愛,屁股扭出花來。即便十分眼饞,肉食擺在院里的矮桌上,它也只是圍著轉悠,從來不敢貿然上桌偷食。大家扔給它骨頭,小的就迅速吞下,大的則立刻含著出屋。如果有人看它,就裝作若無其事地漫步,一旦發(fā)現(xiàn)沒人,立即找個隱蔽處刨坑,把骨頭埋存進去。我常常笑話它,像一個省吃儉用的富農,對未來似乎充滿了憂患意識。詩人梁樂卻說,只怕它以為把骨頭種進地里,來年就會長出鹵肉來——一只狗也在耕耘著它的日子,偷偷期盼著意外的豐年。
很長時間以來,它給我的孤獨寫作確實帶來了樂趣。寫累了,到院子里和它說說話,惡作劇地捉弄它一下;它盡管經常上當受騙,但依然每次聽到召喚,還是畏怯地來到腳邊,狐疑地等待我的新招。夜里,我就在廊下為它準備了一個紙盒做窩,但它更喜歡在躺椅上睡覺。半夜醒來,聽見它在屋外鼾聲如雷,仿佛院里住著兩個醉漢,自然就少了寂寞。盡管這樣的小犬,原無防衛(wèi)和攻擊能力,但是稍有異響,它還是會本能地勇敢撲出嗷嗷警告。在蕭索村居生活里,人便多了許多安全感。
閑來無事時,我也會牽著它去古城游逛。一路走來它都要沿途撒尿,留下求愛的信息。但凡見著別家的狗,它都想上去親熱。有的大狗很兇,常常要追咬它,我也只能牽著它跑開以免受傷??粗褚粋€情場上的勞模,孜孜不倦地奔波于途卻求偶不成的沮喪模樣,也不免聯(lián)想到人世間的種種離合因緣,無端生出許多感慨。
有個女鄰居蘇蘇抱著一只小母狗常來串門,把她那妖精穿得花枝招展,視同千金寶貝。蓬頭垢面的球球,像一個波希米亞式的嬉皮去覬覦一個布爾喬亞的小姐,又不敢直接去生撲。連我都幾乎想放下老臉,去幫它求蘇蘇把她的小母狗放到地下來,以成全它們一段交情。大家都笑話球球對情欲的執(zhí)著,我只能慚愧地撇清責任說——這點,主要還是像它的養(yǎng)父老廖。大家嘿然。癡于情,而終老于山林,球球也許和這一代人真有默契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