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大叔又說起了他的家人。他爺爺也是打這兒長起來的,那時候是清末,來鮮魚口販魚的商販特別多,每人挑滿滿兩筐,就站在運河邊上吆喝。那吆喝聲兒特響亮,他聽爺爺唱過一回,比那些說相聲的學(xué)得好聽多了。當(dāng)時巷子里就有名滿天下的便宜坊,悶爐烤鴨一出爐,三里外的鮮魚口全是香氣,可比現(xiàn)在的香多了。從清末到現(xiàn)在,彈指百年,歷經(jīng)風(fēng)云變幻、世海滄桑,但巷子里的老鋪子和老旅館卻從未沒落過,三三兩兩地連在一起,成了不斷線的風(fēng)景。
“有時候還真是念想,想再看一看這舊胡同、老街坊?!闭f到最后,大叔抖抖肩膀站起身,渾身都是遒勁,臉上卻是不搭調(diào)的微笑。
采訪結(jié)束后,攝影師大哥走過來問我有沒有火。我?guī)偛拍情g小賣部買打火機,他點了煙就蹲在道邊跟我說,剛才攝像時他差點兒沒忍住。他家住在東城,也是一條類似的老巷子,前年政府下文要對那一片進行商業(yè)改造。他奶奶在那胡同里住了半個多世紀,一聽說家要被拆了,就天天吵鬧著死活不讓。家里人成天哄著,也偷偷勸著,但一眼就被奶奶識破,把兒子閨女孫子孫女綁在一起好一頓教訓(xùn)。她就這么倔強地鬧著,說她活一天,就別想簽什么協(xié)議。
大哥干澀地笑了一下:“這老太太這么倔,卻還是沒倔過自己。仗沒打贏呢,自己先走了?!?/p>
后來家人還是簽了協(xié)議,推土機嘩啦啦幾天就把那條活了一百多年的胡同推平了。大哥說,家里人把奶奶葬得特別遠,然后整日守在她的跟前,怕她聽到推土機的聲音會心驚難過。
“我們都是平頭老百姓,守的就那么點兒地方,那么點兒記憶。我現(xiàn)在也了解奶奶的心情了,可惜啊……”大哥熄了煙,拍拍我的肩膀,起身鉆進面包車走了。
我把酸奶瓶小心翼翼地送回去,然后跟著隊伍向這條胡同告別。默片似的小巷矮墻,儼然一身艷彩。
回去的路上,宋哥和我們談今天的感想。他說,每隔兩個禮拜,他都要回趟山東老家,沒有任何原因,就是想去看看家里的人、家里的地,家里的破墻斷瓦和自己親手貼的小廣告。漂泊者就是這樣,不管有多大的野心抱負,不管最后拼到什么程度,最終還是會回到那樣一條小巷里。
《鮮魚口》講的就是這樣的故事。我們總習(xí)慣站在灰白的舞臺中央兜售理想,但能讓我們得到救贖的,卻是那些有溫度、有色彩的人。
我眺望窗外,北京的地標物一座座從眼前流過。它們那樣龐大,大到把身后的老胡同、老巷子完全掩住,任是極目遠望也不見一道影子。我想起那位攝影大哥,或許不久之后,他的胡同也會被這些大樓巨廈蓋住,他在外面巡車拍攝,應(yīng)該有那么一瞬,會想起奶奶吧。
沒來由地,我突然有了渴望、有了力量,我說:“我要把這出戲做好,一定要做好?!?/p>
宋哥笑了,說從下周開始話劇進入正式制作期,工作非常忙。你們能行嗎?
那天,我們許下什么保證,已經(jīng)不記得了。唯有那條巷子的輪廓異常清晰,飽含著力量,像一束從浩瀚江河投射過來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