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野
大門是一扇七八片舊木板釘在一起的柴門,還沒有黃土夯的院墻高,白天從不關(guān)。我挎著小籃出來,往北一拐就到了我家屋后的大路。麥田就在路的對面,我蹦跳著走過大路,一腳站在了麥地里。再回頭看我家,麥草苫的屋頂黑乎乎的,像一只趴著的大麻雀。后窗和我的書包一樣大小,封著的灰白油紙上落滿了塵土。院子里的槐樹躥過了屋脊,四下里亂伸的枝條干黑干黑的,枝杈上坐著的鳥窩就像樹杈結(jié)的果,也灰不溜秋的。
可是田野就不一樣了。凍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麥苗正在返青,綠幽幽的,往東瞭,二姨家的村莊遠得根本看不見,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的麥田,無窮的幽綠仿佛是從天邊一路鋪過來的。前幾天才下過雨,娘、二嬸、三嬸,趁著地潮都剛剛摟過土,田壟又軟又暄,腳陷下去再抬起來,就有一股土香從腳窩里冒出來。我是出來挖薺菜的,順著麥畦走出去了老遠,回頭望望我家,呀,真的小成一只麻雀了。青青的麥田還沒到頭兒,我已挖了小半籃,累了,坐在田埂上。薺菜還不大,但綠葉白根,新鮮得像掛在草尖上的露滴。那些長在麥苗中間的薺菜,拔的時候,不小心把麥葉也揪下來了。肚子在咕嚕,我拈起幾株干凈的小薺菜,連同麥葉,一起填進嘴里嚼起來。村里有幾間牲口棚,我和小花、英子沒事就愛跑去看牲口吃草。牛嚼得最慢、最細,有時會有綠色的草汁貼著嘴角滴答下來。我嚼啊嚼啊,也嚼得又慢、又細,把薺菜根都磨成水了,我成了春日麥田里的一頭小牛了。
挖回家的薺菜,在清水里涮涮,撈出來,晾晾,撒上點兒鹽,拌一拌,就能吃了。薺菜有點兒苦,可是咽下去,又覺得有股青幽幽的香一點一點地升上來。
三嬸家的旺才歪歪扭扭地學步,還不會干活兒,娘就讓我把挖來的薺菜給三嬸送去一些。我顛顛地跑去,站在院子里脆生生地喊“三嬸!三嬸!”三嬸的門前有一叢迎春,青柔的亂枝挑滿了小黃花,鮮黃鮮黃的,比雞蛋黃還黃,黃得照眼。三嬸應(yīng)聲從屋里出來,經(jīng)過迎春花叢,三嬸比花還好看。
天暖起來,麥苗像有無數(shù)條看不見的線提溜著,往上猛躥,麥田綠得淌油了。放學后再去拔野菜,麥苗沒過小腿了,麥苗沒過膝蓋了,累了坐在田埂上,麥苗齊著眉毛了。小花坐在另一條田埂上,她一偏頭就不見了。我擰著脖子望一圈,眼里全是青翠的麥穗。我大聲喊,小花,你變成一棵麥子了嗎?并隨手摸起粒土坷垃蛋擲過去,躺下去的小花咯咯地笑著坐起來,指著我別在耳邊的薺菜花,也大聲喊,妞妞,你變成一棵薺菜了嗎?我也咯咯地笑。整個春天,我和小花除了上學就是蹲在麥地里,剜薺菜,拔薺菜,薅薺菜,頓頓飯吃薺菜。二嬸說我們?nèi)钐糁鴤€頭,說我們細細的脖子快成薺菜莖了,可我們還是天天咯咯地笑。小花一笑腮上就凹進去兩個深酒窩,我揪下一朵薺菜花安進去,我笑個不停,她看不見,她把薺菜在指上纏來纏去,跟著我傻笑,我們成了田野里兩棵會笑的薺菜了。
背著滿筐的野菜往回走,抬頭看看我們的家,呀,一間間黃土房子不見了,只有一團團、一汪汪的綠樹,我們的村莊也成了一塊綠色的田野了。
野菜老了,不能吃了,只能喂牲口。我成筐成筐地背回家,小毛驢的黑嘴角就天天銜著五顏六色的野花。吃不了的,就攤在太陽里,曬干,垛起來,給小毛驢留著。
而我,依然穿行在田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