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遷徙
在一路向北的旅程中我一直在思考著,關(guān)于遷徙。像候鳥鮭魚?你問。
再殘忍一點。或許回頭再看都已是,無家之人。
外婆生日的時候,她的女兒們都回來了。帶著她們的孩子回到自己長大的地方,給她做大壽。小表弟表妹圍繞著她,爭相握著她的手一起切蛋糕,吹蠟燭,她笑得合不攏嘴,我從來沒見過外婆那么開心。
我從來沒見過外公。只能從舅舅們的樣貌揣想他從前的硬朗姿態(tài),北部口音,被海風和太陽日日吹曬的黝黑皮膚,堅毅得一如海明威筆下不畏搏斗的老人,只是后來,仍被他奮斗一生的大海給帶走了。只剩下外婆。
我只在神桌旁掛著家族合照的相片里見過他。我在想,或許每個人家里都有一種記憶著時光的方式,在一張張泛黃斑駁的老照片里,我?guī)缀蹩匆娏四且徽说倪w徙,爺爺奶奶那邊也是。那時島嶼和彼岸正混亂,離開和留下的人,都一樣辛苦。他們背負著一整個家族,不斷迷航,遷徙,尋求安定的生活。但這路走得異常艱難。就像這島嶼的地震臺風,總是殘忍。
后來外婆的女兒們擁有了各自的人生,大阿姨放棄學業(yè)出去工作養(yǎng)家,二阿姨早早嫁了人,小阿姨小的時候送給了好人家養(yǎng)大,跟了人家的姓,但和外婆卻還是一樣親。我的母親在顛沛流離了人生前半段之后,終于遇見父親,接著是我。再也不必過著四處遷徙租屋的生活,終于有一把屬于自己的鑰匙,直通往家門口。
我知道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家,然后真正地長大。我會一直不斷地遷徙和尋找,世界的盡頭,那里到底存在著什么。就像外公一樣,在湛藍廣闊的大海里航行,尋找自己可以短暫停駐的地點,卻終究必須繼續(xù)漂泊?;蛟S真正的生活從來就只存在他方,而遷徙,讓每一個這里,都成了不可久駐的他方。
可是外婆,我很害怕,會不會,其實世界的盡頭,那里,什么都沒有?
(五)行走
想到走過的許多街景。你知道,記憶的源頭總是那么鮮明,小時候長大的原鄉(xiāng),每一個街角和沿途風景,總是那么熟悉。那時陪我走的是父親,他喜歡散步。據(jù)母親說,從前他煙抽得兇,怎么勸也不聽,母親只好退讓,于是父親養(yǎng)成傍晚時分,晚餐前出門散步的習慣——好在通風處而非家里抽煙。但奇怪的是,在印象中,我?guī)缀鹾苌倏匆姼赣H抽煙,但他卻保留了散步的習慣。小時候總帶著我出門,緊牽著我的小手,慢慢地走。父親很高,我喜歡央求他把我背到肩膀上去,可以看到很遼闊的風景,和仿佛伸手就能夠觸及天空。
父親并不是一個多話的人,我還太小,來不及理解太多大人的世界,和他一起走著,我知道,很長一段日子他并不快樂。但他偶爾俯身和我說話時,我發(fā)現(xiàn),高大的父親舉措間還是一樣的溫柔細膩。很多年后我想起他跟我說話時的神情,才驚覺,原來我們是那么的相像。再也不會有人為我戒煙,陪我走過長長的路了。
后來我總是在等待和父親相像的身影,能夠陪我,走上一段路。于是后來,當我漸漸長大,在路上,斷斷續(xù)續(xù)遇見了愿意陪我一段的人。一開始我總是擔心對話陷入沉默,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的沉默并非因為找不到適合的話題,而是沉默本身就具備了某種意義。
起風的時候特別適合沉默。我開始比過去喜歡行走,因為并肩走路可以看到更多的風景。細微的,安靜的,一些原本容易忽略的細節(jié)。一起行走過的沿途風景,匆匆掠過的人事物,我都記得。要是走慢了我也不慌,因為我知道,會有人等我,前頭不會再有讓我心慌的陌生風景,因為多了可以倚靠的高大身影。沒有原因沒有目的就只是走。不說話,只作伴。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在一個我以為已經(jīng)很熟悉的地方,原來還有那么多新鮮的風景。我好喜歡這種感覺。我想你一定懂得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