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 Life(8)

顧城哲思錄(精裝) 作者: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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匹夫不可奪志。這就跟我說的那個錢或者權勢不能改變一個小蟲子前行的方向差不多。

一個小蟲子,哪怕你把它放到金山上,它也還是向著自己的方向爬。所以從這兒看起來那個“志”呵,“詩言志”的“志”,它不是“志向”的“志”,而是指自性。

77

天然天賜,已是至境,再做什么,便是越離越遠。一根線,既是起初,也是終極,卻要給它穿來揉去,然后再說,怎么將它解成一條線。

78

真理是至簡單的。你只要干干凈凈,安安靜靜,便看得清清楚楚。

79

“道”衍化萬物呵——萬物皆備于“我”,“我”呢,自可化作“萬物”;那么“我”是道,“萬物”亦是道,這是一體的,“大一”呵。

這是中國的道——“皆可”。變哪,就是《易經(jīng)》這個變化呀,都在其中。

這變化中間有一個最大的奧妙,那么也是中國哲學的最大奧妙,就是靈動,靈動因素何在?因何而來?——但是這個不是我們的思辨所能解的問題。

——這個“靈動”就是我們一般所說的“生命存在”?!l也沒辦法說為什么有了人世,為什么有了物質(zhì),為什么我們感覺到這個事物。

……

——為什么我們內(nèi)心有愿望,以至于為什么我們坐在這里開會;——實際上刨去所有我們就是說習慣羅列的理由之外,那個理由是誰也說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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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人面對死的時候,宗教出現(xiàn)了,哲學出現(xiàn)了;當死沒有了,所有的哲學宗教也就沒有了,連科學也用不著了,藝術文學也不會存在了。就這么尷尬。

人說人只要不死了,人生就怎么都是完美的了;就是說人生有足夠的美好,只要再加上一個不死,就完美了。

可是只要一有這個不死,那一切人生的其他美好就會隨即消失;愛情、親情、勇敢、正義、思想、學習、智慧、創(chuàng)造,所有這些都是面對死才在的,或者說所有這些令人生美麗值得留戀的東西,都是人至痛恨的死帶來的。給你一個不死,取消所有它們,那么你以為你是生是死呢?實際就是——當取消死的時候就死了。就是這樣的悖論,就這么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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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開始對付這個死亡恐懼的辦法,就是比如說陷在小昆蟲里,或者愛好畫畫兒,就陷到畫兒里,使我忘了這個事兒。但是后來寫詩呢,它使你慢慢慢慢接近了一個什么心境呢?就是說在萬物中間呵,有一個平??床灰姷臇|西,它像春天一樣一直在變化,在花與花之間變化;你有時候好像全知道了,那些去上學的孩子頭發(fā)那么黑,花兒那么紅,這之間的那個流動你一下就知道了,就清晰如見。

有那么一回我在瑞典的時候,兩個小女孩兒是啞巴,我們和她們的父母談了一夜的話,父母就這樣用手勢翻譯給女兒們聽,過了一個很好的夜晚。一個小女孩兒想知道日本,一個想知道中國,我給她們寫中國字,畫畫兒。她們的父親也很有意思,在地上架著木柴烤一塊肉。

第二天我們走的時候呢,又碰上了這兩個小女孩兒,田野里一個人都沒有,麥地在陽光下一片平坦,遠處才有樹,這兩個小女孩兒不會說話,沖我們就微微一笑,就走過去了,在大地的波浪里若隱若現(xiàn),就消失了。只有這么高的小女孩兒。

這個是唯一的真理,死亡在這時候就沒有了。

執(zhí)者失之。我想當一個詩人的時候,我就失去了詩,我想當一個人的時候,我就失去了我自己;在你什么也不想要的時候,一切如期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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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經(jīng)》上說:上帝不在任何地方安歇。佛教說:無所駐處是真心。我做很多事情,我鋸過木頭,種過地,養(yǎng)過雞,這都是我心的旅程。一九八五年以后,我就不寫詩了。我的詩有一多半兒是從夢里直接抄下來的。還有一部分是一個精神到來,一個夢想到來,這時候我高興把它落到紙上而出來的。所以對于一個真心來說,寫不寫詩是一樣的,它并不需要停留在詩上。有人說詩人永遠面對語言。我知道詩人只面對上帝。上帝并不是《圣經(jīng)》創(chuàng)造的;沒有《圣經(jīng)》上帝還是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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