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雅量與矯情(2)

假如有人欺騙了我 作者:戴建業(yè)


東晉太元八年(383年),前秦苻堅總兵百萬南下入侵,晉前方“諸將敗退相繼”。敵軍很快打到淮肥,東晉朝廷急忙加封謝安征討大都督,國家存亡全系于謝安一人。面對虎視眈眈的壓境強敵,謝安卻召集親朋好友觀看自己與侄兒謝玄下棋,謝安的棋藝本來劣于謝玄,但此時謝玄由于憂慮國事卻敗在叔叔手下,謝安當即以謝玄為前鋒迎戰(zhàn)苻堅。前方鏖戰(zhàn)方酣之際,總指揮謝安仍在京城下棋,“俄而謝玄淮上信至”,謝安“看書竟,默然無言,徐向局(即面向棋局接著下棋)”,這幾句寫謝安的沉著鎮(zhèn)定可謂力透紙背。在軍情如火的當兒還有心思與人下棋,已顯出他的從容不迫,淮上大軍前鋒送來了軍情報告,他看后竟然“默然無言”,又接著慢慢與對手下棋,旁邊觀棋看客按捺不住“問淮上利害”,他又只是輕描淡寫地回答說“小兒輩大破賊”,似乎這是不足掛齒的小戰(zhàn),即使大勝也不值一提。你看看他“意色舉止,不異于常”,敵寇方盛時他全無懼色,強敵潰敗后又了無喜容,處處都不失其鎮(zhèn)定自若的大家風度,難怪時人和后人無不仰慕其“雅人高量”了。

淝水之戰(zhàn)不僅決定著東晉國家的安危,甚至也決定著漢民族的命運,當然更直接決定著他個人和家庭的成敗興衰,謝安何嘗不知道它的重要意義呢?淝水之戰(zhàn)的巨大勝利,把他的政治生命推向了頂峰。《晉書·謝安傳》交代這局圍棋“既罷,還內,心喜甚,不覺屐齒之折,其矯情鎮(zhèn)物如此”。他在人前裝得一幅無所謂的樣子,等回到內室時激動得把屐齒折斷了還不知道,可見他是狂喜到了何種程度,這才是他真實的本能反應。他在人前“不異于常”的“意色舉止”,全部是矯情的結果,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都是他在公眾面前作秀。他的“高致”,他的“雅量”,原來只是在人們面前精彩的表演!不過,他“演”得非常逼真,“秀”得也很可愛,不像今天諸公在農民家里、在災民面前表演得那么肉麻,那么讓人討厭。

歷史上另一個被人稱道的人物是劉備,史書上說他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而且他的“親民”戲也演到了家,所以劉皇叔千百年來倍受尊崇;而他的死對頭曹操則真性未泯,常在僚屬和妻妾面前袒露真情,從來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不掩飾自己的猜忌狡詐,所以阿瞞受盡了人們的唾罵。無論是文才還是武略,無論是為人品性還是歷史貢獻,劉備都無法與曹操相比,但是劉備擅長偽飾,曹操不善于矯情,致使人們總是給劉備唱“紅歌”,不斷給曹操潑臟水。這種做人的價值取向,弄得滿街都是皮笑肉不笑的偽君子,養(yǎng)成一批又一批矯情善變的小人。

另外,要求人們不能“喜形于色”,嚴重壓抑了人的本能,扭曲了人的個性。如果既沒有攀登過歡樂的絕頂,又沒有跌入過痛苦的深淵,我們就不可能走進存在的深度;如果有喜事不敢露齒,遇悲哀不能皺眉,我們就不可能有豪邁奔放的個性;面面都要圓通,處處都得矯飾,我們就不可能有熱血沸騰的激情;沒有對生命的深度體驗,沒有豪邁奔放的個性,沒有熱血沸騰的激情,我們又怎么可能讓自己的生命充分激揚,我們又怎么會有波瀾壯闊的人生?

高興了,何不開懷大笑?悲傷了,何不嚎啕大哭?何必矯情,何必偽飾?裝什么“高致”,要什么“雅量”?即使成不了什么“大器”,至少還可以做一個“真人”!

2011.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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