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個老實(shí)人，看我這般處境，只說了：“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回來就回來嘛！怕他怎么！”一面幫我捆行李，干凈利落，一輛出租車滿滿地直開到家門口。我感激大哥視我如平人；看他細(xì)心地理繩索，綁書籍，莊嚴(yán)得像在做圣工，像昔人神殿搬家時，善男信女漏夜去幫忙抬殿柱，搬磚頭，一派清祥。我自己也成了局外人，也認(rèn)真幫大哥爬上爬下地搬運(yùn)，好像在為朋友抱不平，滿懷著義氣，自己的境遇如何反而完全不是一回事了；眼前人的相知相惜才是我要覺得慚愧的，今也為珍重此時此景，所以我要“為匹夫匹婦而怒”。聽大哥說起一個暴發(fā)戶，仗財(cái)欺人，為要泄憤，屢屢給人難堪，大哥是他的房東，也受了他的氣，但總?cè)讨?，我聽到此氣得怒發(fā)沖冠，立刻要?dú)⒌剿胰ィ瑸榈倪@也是樁匹夫匹婦的不平之鳴?。?/p>

睡個覺起來，忘了憂患為何，昨天被革職好像是前世的事，與我無關(guān)，然而昨晚是真的麻木不仁，也不是負(fù)氣，卻滿喉嚨的委屈硬是吞不下一顆飯粒，但晨起反而胃口大開，像只火雞的吃吃停停，停停啄啄，壓根兒不去想正事，只當(dāng)無事，專找閑事來做；將搬回來的被褥、書本理理整整，綁綁捆捆成磚頭樣，自己也像那磚塊的細(xì)致淡寡，約束得有棱有角。媽媽不識字，問我是不是要拿去論斤賣錢的，我回媽媽說：“阿母若要我賣，我就賣，現(xiàn)在行情也漲了，也好有些外快。”她聽出我在說反話，笑著走開去，有些“明知故問”的俏皮。媽媽說她每次走過她大伯母的房門外，總要探頭看看，明知她已作古，還是要找找她，逢年過節(jié)也總要供上糕餅祭饗她，只當(dāng)她老人家還在世上。我問媽媽：“大伯婆真的吃了糕餅了嗎？”媽媽說：“沒有啦，大伯婆知道我們有這份心意，她就高興?！眿寢尩亩Y儀是通于鬼神的，單憑一個“誠”字，就化古人如今人，沒有生死的慘然分界，何況我的成敗，哪里值得掛齒呢？

屈原本來也許是想聽姐姐幾句安慰的話的，但是姐姐究竟是姐姐，再有安慰的話也要帶幾分警惕，為疼惜她這多愁善感的弟弟，女媭總要板正地說他幾句：“鯀婞直以亡身兮，終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修兮，紛獨(dú)然有此姱節(jié)?！辈幌駩廴藨z惜的口氣，倒幾許像母親，幾許像兄長。我姐姐是純A型的女子，知我被解雇，從婆家打長途電話來：“嘿！是怎么會這樣？也不要想太多，好好吃飯，再找找看，找個穩(wěn)當(dāng)?shù)?，不要再是朝不保夕的，嘿！聽到?jīng)]？你在哭??？”我在親人面前尤其若無其事，好像被解雇的是姐姐，該瘦的也是她?！拔乙蚕脍s去臺北，怕你又瘦下去，但是下個月我就要生了，挺個肚子擠車實(shí)在不方便，你就自己多想想，想開一點(diǎn)，阿靜在旁邊吵，我要掛了，你要多吃飯?。　苯憬闶堑赖氐馁t妻良母，且多愁善感到家了，連連打了三通電話來，總要我多吃飯，一邊又要問我為什么走路，我也說不清，她就說：“沒關(guān)系啦，好好吃飯，不要想太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