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哲不經(jīng)常出門，偶爾去趟供銷社，無非是買火柴、香煙什么的；多數(shù)時間是到學校周圍默默轉(zhuǎn)游。他穿一身或藍或黑的解放裝，比莊稼人稍顯得整潔，背駝著，慢騰騰地從街上走過。他的腰壞了，是叫學生打的。

鄉(xiāng)親們背后說：看吧，干什么傷什么，老輩子的話一星不差！

老哲“文革”前是我們縣有名的好教師。認得許多偏僻字，對稀奇古怪的算數(shù)難題都有自己聰明的解法。

據(jù)說，他教書以嚴厲和出成績聞名。

曾經(jīng)做過文教局長的表叔說：當年在白草灣上高小，學生說，哪兒哪兒有窩鳥呢。老師說，走，掏了它去！讓學生踩著自己的肩把鳥窩端下來，師生皆大歡喜。換了老哲，學生又說，哪兒有窩鳥呢，老哲上去就一耳光。多年后許多學生感嘆，到底是跟著老哲能學到知識！

“文革”來了，學生們批斗他一如他教書那樣嚴厲。他們別出心裁地將他和一條蛇扣到一口鍋下面待了好幾天，幸虧我們那地方毒蛇少見。審問他時，學生袖子里藏一把尖嘴鉗子，說：“給老師吃塊糖吧?！崩险芤苫箝g，學生突然出手鉗住他臉上一塊肉，疼得老哲“咝咝”吸涼氣。學生問：“甜不甜？”老哲忙答：“甜甜甜！”學生手上一用勁，說：“甜就再吃一塊。”老哲立即改口：“不甜不甜不甜！”學生用力再鉗，說：“不甜就多吃一些吧。”

圍觀的學生大笑不已。

老哲自從住進牛棚就和家里就斷了聯(lián)系，時間長了擔心家人惦念，就對學生說：我想起我的國民黨證放在哪兒了。學生要押他回家取黨證，其時老哲已幾個月沒有理發(fā)、洗臉，怕家人看見心酸，說：我這副模樣讓鄉(xiāng)親和家人看了怕是影響不好。學生連忙給他洗臉理發(fā)。老哲回了趟家，他當然沒有國民黨證，被押走后學生會怎樣對付他就可想而知了。

再回到村里，老哲的腰已被打壞，正值壯年卻不能負重。除了去趟供銷社，就是到學校旁邊轉(zhuǎn)悠。一天，學生們在教室吵作一團，竟沒老師來管。老哲忍不住登上講臺說：大家不要亂，我給你們出道題，看誰能做出來……學生們先是一愣，隨即笑作一團。老哲在那里待一待，終于覺出不合時宜，蹣跚著離去了。

后半生老哲再沒登上講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