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不是買來的的奴才,她的爸爸金彩就是賈府老仆人,在南方看房子,哥哥金文翔和嫂嫂也都在賈府做傭人,算是“家生子”的奴仆,地位很低卑。
鴛鴦經(jīng)過賈母調(diào)教,平日不言不語,安靜守分,但只要賈母提及一件事,或想起一件東西,鴛鴦可以即刻回答,東西放在哪里,事情如何處理,她都一清二楚。
甚至連賈母玩牌,都要鴛鴦在一旁幫忙,洗牌、收錢都是她負責(zé)。賈母要和牌了,缺一張“二餅”,她就打暗號,讓其他三家故意放炮給賈母,讓老人家開心。
像鴛鴦這樣忠心耿耿、不跋扈、不張揚、又聰明伶俐的助理秘書,相信今天政府公部門或企業(yè)主管,也都覺得是難得一見的好幫手吧。
然而,這些貌美、聰慧、能干、青春的少女,到了十五、六歲,除了侍奉主子,她們自己都將面封著什么樣的未來,有什么樣的結(jié)局下場呢?
作者寫到鴛鴦,一個服侍賈母,從不為自己前途打算計較的少女,有一天被好色的老爺賈赦看上了。
賈赦是賈母的兒子,兒子看上老媽的年輕女傭,要老婆邢夫人出面討來做小老婆,鬧了一場風(fēng)波。賈母當(dāng)然不高興,指責(zé)兒子說,官不好好做,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年紀(jì)又大了,娶回來擱在房里,平白耽誤少女青春。
賈母的話聽了令人心痛,不知當(dāng)時有多少清白少女,就這樣被好色霸道的老爺糟蹋了。
鴛鴦對這件事反應(yīng)強烈,當(dāng)著賈母和眾人面前哭訴,拿出剪刀就要斷發(fā),發(fā)誓侍奉賈母歸了西,自己一輩子不嫁人,或死,或做尼姑去。
鴛鴦這樣做,當(dāng)然也是給老爺難看。賈赦有權(quán)有勢,礙于母親情面,一時要不到手,但仍然放話說,她終究逃不出我的掌心。
是的,一個世代地位卑微的奴婢,能逃得出霸道殘酷主人的掌心嗎?
晴雯、鴛鴦、平兒,還有跳井自殺的金釧,被人口販子拐賣的香菱,廚娘的病弱女兒柳五兒, 一個一個故事讀下去,恍然覺得《紅樓夢》的“葬花”,講的并不只是林黛玉的“儇今葬花”,講的不只是貴族小姐,竟然是所有少女共同的預(yù)知死亡記事,是一座大觀園里曾經(jīng)擁有美麗青春的少女生命的飄零消亡。
作者為她們立了埴塚,為她們細細撰寫椎心刺骨的碑記。
在《不了情暫撮土為香》這一回,賈寶玉不參加王熙鳳的壽宴,帶著焙茗溜出家門,快馬出城,他說要找一個冷清的地方。到了荒郊野外,他要香,要香爐。讀者于是想:寶玉是要祭奠什么人吧?
然而寶玉不說,作者也不說。整整一回,不知道這個十幾歲的少年,為何滿眼淚水,為何看著水仙庵的洛神像落淚?最后香爐放在寺院井塞上,細心的讀者或許才意識到,不久前有一個剛投“井”自殺的丫頭,但作者始終沒說出這丫頭名字。
這一天是這投井自殺丫頭的生日。沒有人會記得一個微小如塵土的眾生的死亡和祭日,然而“紅樓夢”的作者記得,他讓賈寶玉有意避開熱鬧繁華的王熙鳳壽宴,他要誠心在孤獨的“花塚”前燃一炷香,為所有受苦死去的女子靜默祝禱。
《紅樓夢》的現(xiàn)代性,或許要到了二十一世紀(jì),才慢慢被青年發(fā)現(xiàn)吧?,F(xiàn)代或許沒有那么難懂,對人性的關(guān)懷,對最微不足道的生命的關(guān)照,在她們受苦孤獨時多給一點溫暖安慰。如同寶玉,燒一炷香,香煙裊裊,就是無量、無邊、無盡的微塵眾生,一時都有了緣分吧。
二零一四年四月二十八日于清邁屏河岸曼陀羅民宿
五月五日立夏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