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2)

周作人傳 作者:止庵


《摩羅詩力說》云“求新聲于異邦”,《哀弦篇》則謂“介異邦新聲”,所介紹者亦有重合,如波蘭詩人密克威支(Adam Mickiewicz)[1]、斯洛伐支奇(Juliusz Slowacki)[2]、克剌莘斯奇(Zygmunt Krasiński)[3]等,彼此都曾講到。《哀弦篇》后出,述及密、斯二氏生平,徑曰參看《摩羅詩力說》;個別處則予以訂正,如《摩羅詩力說》講密克威支等“本裴倫”,《哀弦篇》則說:“波闌當時文章,雖受裴倫感化,顧所詠人物性情,迥不相合。”指出波蘭詩人并不如裴倫(George Gordon Byron)[4]般“輕其國人”、“以咎責國人”。更為重要的是,《摩羅詩力說》與《哀弦篇》雖然宗旨相去不遠,卻是兄弟二人分別本諸一己性情,對于世界文學有選擇性的接受。哥哥激越,標榜“摩羅”;弟弟沉郁,強調“悲哀”。如果套用現成的文學觀念,可以說其一側重浪漫主義,其一側重現實主義?!栋移?ldquo;茲所言者,首波闌,次烏克剌因,駙以斯拉夫小國,次猶太終焉”,都屬于所謂“弱小民族文學”;歸結為:“如上所述,列國文人,行事不同,而文情如一,莫不有哀聲逸響,迸發(fā)其間,故其國雖亦有黯淡之色,而尚無灰死之象焉。若在吾國,則何有矣。……今于此篇,少集他國文華,進之吾土,豈曰有補,特希知海外猶有哀弦,不如華土之寂漠耳。”似乎更足以概括繼乎其后出版的《域外小說集》一書。對于周作人來說,《哀弦篇》上承《孤兒記》,下啟二十至四十年代諸作;在其人道主義思想發(fā)展過程中,是不可忽略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周作人說:“《新生》式的論文,既然得在《河南》上邊得到發(fā)表的機會,還有翻譯這一部分,不久也就以別一種形式發(fā)表,這就是《域外小說集》了。”[5]起手翻譯應該稍早,其中周作人所譯斯諦普虐克作《一文錢》,一九〇八年六月在《民報》第二十一期發(fā)表。著手編輯出版,則在搬進波之十九號以后,乃是得到后來的一位住客的資助:“蔣抑卮是杭州的銀行家,大概是浙江興業(yè)銀行的理事吧,他本與許季茀相識,一九〇八年他往東京割治耳病,先到本鄉(xiāng)許處寄居,魯迅原住在那里,所以認識了。他雖是銀行家,卻頗有見識,舊學也很好,因此很談得來,他知道魯迅有介紹外國小說的意思,愿意幫忙,墊付印刷費,賣了后再行還他。這結果便是那兩冊有名的《域外小說集》,第一冊一千本,墊了一百元,第二冊減少只印了五百本,又借了五十元,假如沒有這墊款,那小說集是不會得出世的。”[6]——附帶說一句,蔣抑卮關于周作人的印象是:“這人甚是高傲,像是一只鶴似的。”對此周氏說:“這似乎未必十分正確,我只是不善應酬,比較沉默,但在形跡上便似乎是高傲,這本來是我所最為不敢的。”[7]

中國現代文學實發(fā)軔于周氏兄弟未獲成功的《新生》,——如果說“甲編”《河南》所載理論是以魯迅為主,那么“乙編”《域外小說集》所收翻譯就以周作人為主。《域外小說集》署“會稽周氏兄弟纂譯”,周樹人發(fā)行,上海廣昌隆綢莊寄售。第一冊于一九〇九年三月出版,收小說七篇,其中周作人譯五篇;第二冊于同年七月出版,收小說九篇,周作人譯八篇,余為魯迅所譯。二人分別據英、德文翻譯或轉譯。魯迅為《域外小說集》所撰序言有云:“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與《摩羅詩力說》、《哀弦篇》所說正相一致。他們原本有個龐大規(guī)劃,即如該書“略例”所說:“集中所錄,以近世小品為多,后當漸及十九世紀以前名作。又以近世文潮,北歐最盛,故采譯自有偏至。惟累卷既多,則以次及南歐暨泰東諸邦,使符域外一言之實。”惟僅出兩冊即告中止,未及完成[8]。魯迅說,當時“注重的倒是在紹介,在翻譯,而尤其注重于短篇,特別是被壓迫的民族中的作者的作品。因為那時正盛行著排滿論,有些青年,都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的”[9]。從已出版的兩冊來看,這一愿望只是部分得以實現。“弱小民族文學”本來是個內容概念,以后他們倡導的“人道主義文學”實即孕育于此;但是當時因為材料有限,遴選不易,也就退而成為一種地域概念。即便如此,《域外小說集》所收亦不盡是“弱小民族文學”,“叫喊和反抗”者尤其不多,——雖然這不應從社會層面,而應從精神層面去理解。相比之下,倒更接近《哀弦篇》說的“哀聲逸響,迸發(fā)其間”,周作人所譯波蘭作家顯克微支(Henryk Sienkiewicz)[10]的《樂人揚珂》、《燈臺守》和《天使》,可以作為代表。

《域外小說集》以譯者的審美趣味決定一切,全然不求取悅于人,這在周氏兄弟的翻譯生涯中,乃至在整個中國翻譯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即如該書序言所說:“《域外小說集》為書,詞致樸訥,不足方近世名人譯本。特收錄至審慎,迻譯亦期弗失文情。”從此二人徹底走出林紓的陰影,擁有自己的翻譯理念和翻譯風格,而這涉及對原著的選擇、譯法和文體諸方面。與他們?yōu)椤逗幽稀冯s志所寫文章一樣,《域外小說集》也體現了“文字上的復古”,較之周作人此前幾種譯著,讀來艱澀得多。蔡元培曾評價說:“周君所譯之《域外小說》,則文筆之古奧,非淺學者所能解。”[11]以后譯者自己對此有所反思,認為是不成功的嘗試[12]。而“收錄至審慎”和“迻譯亦期弗失文情”兩點,則為他們所堅持始終,所謂“直譯”,即由后一方面發(fā)展而來。“尤其注重于短篇”,也是別具一格的眼光。雖然,“《域外小說集》初出的時候,見過的人,往往搖頭說,‘以為他才開頭,卻已完了!’那時短篇小說還很少,讀書人看慣了一二百回的章回體,所以短篇便等于無物”[13]。以后周氏兄弟繼續(xù)此種“注重”,無論翻譯,還是創(chuàng)作,都對短篇小說這一形式情有獨鐘。要論《域外小說集》的貢獻,側重“弱小民族文學”是其一,倡導短篇小說是其二。十年以后,這兩方面都蔚為大觀,發(fā)端正在最初兩冊薄薄小書。盡管當時曲高和寡,銷路慘淡,落得半途而廢。不過當年五月一日,東京《日本及日本人》雜志上倒有一則關于“住在本鄉(xiāng)的周某,年僅二十五六歲的中國人兄弟倆”翻譯出版《域外小說集》的報道,這是周氏兄弟首次為外間所公開評論。

周作人還據寇?。↗eremiah Curtin)[14]的英文本轉譯了顯克微支一八七七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炭畫》(Szkice weglem)[15]。譯稿曾經魯迅修改謄正。周作人的文學批評觀,受到勃闌兌思(Georg Brandes)[16]很大影響?!赌α_詩力說》和《哀弦篇》極力表彰波蘭文學,正是當時讀到勃氏所著《波蘭印象記》的緣故。周作人說:“波蘭小說家中我最喜顯克微支,這也是《印象記》的影響。其時顯克微支的歷史小說《你往何處去》及《火與劍》三部作正風靡一時,勃闌兌思卻說他的短篇更好,舉出《炭畫》為代表作,其次有《天使》與《燈臺守》。我很高興能夠把這三篇與《樂人揚珂》以及《酋長》都翻譯成中文,只可惜還有一篇《得勝的巴耳忒克》沒有譯出。”[17]比起《域外小說集》中某些篇章,《炭畫》似乎更合乎“弱小民族文學”的本義,尤其體現了《哀弦篇》所說的“悲哀”。與他當年“半偷半做”的《孤兒記》相仿,《炭畫》寫的也是弱者的悲慘命運,似乎仍然體現周氏對此的特殊關注;不過《炭畫》堪稱杰作,寫法從容多了。正如周作人所云:“顯克微支作短篇,種類不一,敘事言情,無不佳妙,寫民間疾苦諸篇尤勝。事多慘苦,而文特奇詭,能出以輕妙詼諧之筆,彌足增其悲痛,視戈戈爾笑中之淚殆有過之,《炭畫》即其代表矣。”[18]以后他說:“這是我的譯文里的最中意的一篇,因為原文實在太厲害了。”[19]該譯作當時未獲出版。五年后投寄商務印書館《小說月報》,回信有云:“行文生澀,讀之如對古書,頗不通俗,殊為憾事。”的確道著《域外小說集》、《炭畫》和繼乎其后的《黃薔薇》難為讀者接受的原由。魯迅后來也說《炭畫》譯文“生硬”[20]。一九一四年四月,《炭畫》才由上海文明書局印行,乃是周作人用本名出版的第一本書,只是“三十元的板稅卻一個大都不見”[21]。

[1] 通譯密茨凱維奇。

[2] 通譯斯沃瓦茨基。

[3] 通譯克拉辛斯基。

[4] 通譯拜倫。

[5] 《知堂回想錄·〈域外小說集〉——〈新生〉乙編》。

[6] 《袁文藪與蔣抑卮》(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亦報》,收《魯迅的故家》)。

[7] 《知堂回想錄·蔣抑卮》。周作人的筆名“鶴生”,即出典于蔣氏的說法。

[8] 兩冊《域外小說集》書末均有“新譯預告”,未經譯出者尚多。其中匈牙利作家密可札忒(Mikszáth Kálmán,通譯米克沙特·卡爾曼)的《神蓋記》(Szent Péter Esernyöje,通譯《圣彼得的傘》),周作人譯了一部分,未發(fā)表,稿藏上海魯迅紀念館。

[9] 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收一九三三年六月上海天馬書店《創(chuàng)作的經驗》)。

[10] 通譯顯克維奇。

[11] 蔡元培:《答林琴南書》(一九一九年四月一日《公言報》)。

[12] 上海群益書社一九二一年出版《域外小說集》增訂本,魯迅用周作人名義所寫新序有云:“我看這書的譯文,不但句子生硬,‘詰屈聱牙’,而且也有極不行的地方。”并說,“當初的譯文里,很用幾個偏僻的字,現在都改去了。”

[13] 魯迅:《域外小說集·序》。

[14] 通譯柯廷。

[15] 通譯《炭筆素描》。《關于〈炭畫〉》(一九二六年六月十四日《語絲》第八十三期,收《炭畫》):“一九〇八年在東京找到了寇丁譯的兩本顯克微支短篇集,選譯了幾篇,把《炭畫》也譯出了,過了些時,才寫這首小引。”按《〈炭畫〉小引》末署“己酉二月,譯者記”。又《域外小說集》第二冊卷末“新譯預告”列有此書,似乎該項譯事略晚于《域外小說集》。

[16] 通譯布蘭代斯。

[17] 《關于自己》。

[18] 這是周氏《歐洲文學史》未印行的十九世紀一篇中的內容,見《關于〈炭畫〉》。戈戈爾(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通譯果戈理。

[19] 《關于〈炭畫〉》。

[20] 魯迅一九二一年九月八日致周作人信。

[21] 《關于〈炭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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