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八點,阿格拉堡火車站。
明天是3月10號,也就是大壺節(jié)的閉幕日。因為沒有直達火車,原本去阿拉哈巴德的計劃只好調(diào)整,改去印度圣城瓦拉納西。一方面因為瓦拉納西也是大壺節(jié)期間一個著名的修行者聚集地,另一方面是因為明天同時還是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的濕婆神的結婚日,而瓦拉納西是濕婆神的城。
“這一天,每個人都會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整夜為他和妻子帕爾瓦蒂唱歌跳舞,我們不要錯過這個機會?!奔鹊脑捪駶衿派癫弊由夏菞l倒掛的蛇一樣充滿了引誘。
“既然這樣,無論如何都必須在明天趕到瓦拉納西!”
但火車票已經(jīng)訂不上了,租車和機票成本都太高,眼下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更何況全印度的人現(xiàn)在都在向瓦拉納西趕去,你們買到票的可能性很小?!甭灭^老板的大兒子約瑟夫探著身子問,“要不再多等一天?”
“不行,多一天就失去意義了?!边@樣一想,只有唯一一個辦法——硬著頭皮上火車。
我們在火車站買了兩張站票,打聽到當天只有一趟火車開往瓦拉納西。有人建議我們等車來后再去空調(diào)車廂找列車長試試運氣。
八點,列車準時停在站臺。沿途的地上,攤著吃剩的塑料泡沫飯盒和黃色咖喱湯汁,鐵軌下,野狗和老鼠在爭食,時不時被粉塵帶出一股尿臊。燈光微弱,我?guī)缀蹩炫吭谲嚻ど?,才從視網(wǎng)膜上扒下來代表頭等空調(diào)臥鋪的AC兩個字母。順著它,摸到了門,再順著門,找到了嬌小玲瓏的梳著偏分黑發(fā)留著八角胡子的列車長。
“你沒看見整列車都滿了嗎?”他把票還給我,“你們從硬座車廂上去,如果有床位我會告訴你們。”
“哪個是硬座車廂?”
“這個?!彼咽炙α艘幌戮脱蜎]在了人群里。
這個?我聽見心臟驚恐并微弱地用力震動了兩次,隨后陷入沉默。
大約半分鐘后,眼前的車廂才如同放進顯影液里的底片,一點點顯現(xiàn)出層次。窗戶全部用黑色鐵條封起來,看不清里面的人,只覺得黑壓壓一片,光線太弱,以至于你懷疑是不是有光,但仿佛又是有的,只是被什么擋住了,你再湊得近一些,再近一些,然后從那些透出微光的縫隙里,你終于看見了阻擋它的障礙,是人,是黑壓壓的人,有人的腦袋、胳膊、肩膀、頭發(fā)、手、眼睛……車門其實開著,但我之所以沒有意識到它存在,是因為它被手、胳膊、肩膀、腦袋填滿了。
“我們會被擠死的?!蔽业哪X子里突然閃出這句話。
我拉著吉娜的手,迅速沖上隔壁空調(diào)臥鋪車廂。就站在門后,車廂與衛(wèi)生間的連接處。
“我們就在這里。”我說。心想哪里也不去,一定要熬到開車。
陸陸續(xù)續(xù)地,那些單肩斜挎登山包的西方旅客開始擠進列車最豪華的這一段。
“借過?!彼麄冚p柔地說抱歉,并用手指撥開你的肩膀,理所當然地跨進空調(diào)車廂,展現(xiàn)著一個洋氣的背包客應有的形象。而用來做反面教材的,是我這樣的:蓬頭垢面,背包把肩膀壓得半垮,渾身泥土,皮膚黏糊得可以直接貼郵票,頭發(fā)不用皮筋也能捆起來,而且,還沒有票。沒有票,就像個沒身份的黑戶,自覺低人一等,自覺低人一等后,頭就抬不起來,頭抬不起來,背也就打不直,不僅背打不直,腿也跟著謙虛起來。于是,那些本來就吃牛肉長大的大塊頭從你身邊走過的時候,你就感到自己更矮更矬了。
我不禁想起十五歲表妹曾經(jīng)的困惑:“姐姐,為什么人生中總會遇到一些非常窘迫的時刻?怎樣才能避免呢?”
妹妹,答案是你避免不了。來了,就接受吧。正想著,身子不聽使喚地向前晃了兩下,哐當一聲,車發(fā)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