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聰慧,項伯也不笨,原本只是簡單的寒暄回禮,經(jīng)張良那樣一講,竟有濃烈的鄉(xiāng)愁味道撲面而來。粗中有細的項伯猛然反應過來——任俠不羈的下邳張公子,似乎不應該對禮數(shù)有過分高深的認知。
“張公子所嘆,倒像是話中有話。”
“哦?”張良漫不經(jīng)心地應道,順手為項伯添滿空落的酒盅,“項兄何出此言?”
項伯嘿嘿笑道:“張公子口音并非楚人,如果某沒有猜錯,張公子來下邳的緣由應與某一樣,至于張公子的名諱嘛——”
“將門之血,當真目光如炬。”不等項伯猜出真相,張良已將酒盅敬上,“容子房再敬項兄!”
這天晚上,項伯與張良同宿一處促膝長談。經(jīng)張良細致解釋,項伯才知道,原來對方就是當年在博浪沙行刺始皇帝、逼得暴君大索天下的韓國姬公子,使得原本就對張良感激不盡的項伯又對他多出幾分敬意。
而當張良黯然地講到大力士為救他慨然赴死,自己卻只能窩囊地待在下邳城中等待機遇時,項伯竟強忍不住拍案而起:
“天道循環(huán),暴秦軍馬或許能占盡六國成為天下共主,但始皇帝為政刻薄寡恩、殘暴不堪,如此下去,他們嬴姓的江山遲早要易主。某今日得遇子房,想必是生來就有過的命數(shù),只消靜待天道,將來天下大亂之日,便是某與子房振臂高呼、復仇嬴氏之時!”
項伯說得壯懷激烈,張良心下也寬慰不少——他并沒有將《三略》的事情告訴項伯:“能與項兄相識,足見子房命中已得上天眷顧。從今日起,想兄大可安心住在下邳城。只要子房這個刺客尚可茍存,項兄定能不動如山!”
他與項伯邊飲邊談,一直談到天色五更,兩人才共睡一榻,抵足而臥。
項伯從此就住在了張良下榻的客店里,由著張公子的緣故,店主人也只當項伯是個不知名的俠客,對他的來路并不關(guān)心。兩人不時飲酒作樂,討論學問,共商反秦大事。閑來無事時還偕同其他下邳城的義士出城郊游,親密無間如同雙生兄弟。
正像張良自己所講,與項伯結(jié)識是他命中的又一個轉(zhuǎn)折點;飽經(jīng)《三略》浸淫的張良同時也已經(jīng)了解,項伯的作用遠沒有兩人發(fā)宏愿時說得那么大。
沖動之下,項伯犯下了殺人的勾當;逃亡時又慌不擇路,被張良一眼看穿。以張良此時的修為,他早就認清了項伯的才能和視野。但他依然決定幫助項伯,為他提供庇護所。
張良相信,這個項燕的小兒子和他身后的家族,一定會在未來的反秦大業(yè)中助他一臂之力。
他當然沒能想到,把恩惠牢記在心的項伯究竟是顆多么重要的棋子。那對被項伯仲兄項梁帶走的侄子,將來又會給他制造多少麻煩。
兄弟相稱的兩人,就這樣在下邳城中共同過著隱姓埋名的流亡時光。
時間其實從來經(jīng)不起推算,一晃而過,從張良藏身下邳城開始,也已經(jīng)有十年光景了。在這十年中,張良全心研究《三略》,掌握黃衣老人的智謀真諦,并且觀察天下大事,時而和項伯共同在附近游歷,了解民情風俗、結(jié)交豪杰友人。幸運的是,仗著自己手中還有足夠的家傳財富,日子過得倒也不算艱難。
這種平靜,在張良四十三歲的那年,即將被徹底打破。
一個不同尋常的清晨,心急如焚的項伯叩響了張良的房門。
“子房,時機到了?!?/p>
半夢半醒的張良此刻還有些懵幻,尚未明白項伯口中的“時機”是什么。項伯卻沒有張良那般淡定;他面皮抽動,似乎努力想要平復自己的喜悅之色。
“方才有咸陽來的傳令卒進城——暴君從南方巡行后,要回咸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