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踩 蓮(1)

劉心武種四棵樹 作者:劉心武


陳畫家大吃一驚--他在當天的郵件里,發(fā)現(xiàn)了一樣奇怪的東西,那會是誰寄給他的呢?也不附上一封信,他在燈下端詳了半天,努力猜測:是寄來供他當資料的?是跟他開玩笑的?……

陳畫家的郵件總是很多,除了國內(nèi)、國際的一般信函,還有許多大小不一的牛皮紙口袋郵件,多半是贈閱他的雜志,此外他收到的EMS 也就是特快專遞郵件也挺不少,這天就有三件,在他住的這個榆香園里,經(jīng)常接到EMS 郵件的住戶也就他一個,往往是,送EMS 的郵遞員把那郵件送達小區(qū)傳達室,管給住戶送郵件的小安便飛快地代他簽收,隨即把那快件跟他其他的一摞郵件還有幾種報紙歸攏一處,有時為慎重起見還用塑料繩捆扎起來,以免散落,如果沒看見陳畫家出園去,那就會及時地給他送上門去,倘若知道陳畫家出去了,那就注意他何時歸來,一旦陳畫家出現(xiàn)在園門內(nèi),便馬上迎上去,把一捆郵件遞給他。陳畫家對小安非常滿意,幾次向物業(yè)經(jīng)理表揚小安認真負責(zé)、靈活麻利,他入住兩年多,還從未發(fā)現(xiàn)丟失郵件的情況。

因為郵件多,陳畫家習(xí)慣于每天晚飯后,拿把剪刀,坐在沙發(fā)上先把所有的封口剪開,一般信函連信封放在一邊,那些牛皮紙口袋包括EMS 里的雜志什么的抖出來放在另一邊,包皮封套則扔在沙發(fā)一側(cè)的藤編廢紙簍里。做這件事的時候他總是開著電視,心不在焉,仿佛是在做一套松弛身心的體操。

這天陳畫家從一個EMS 藍邊大封套里抖落出了一雙鞋墊,色彩很扎眼,細觀發(fā)現(xiàn)是手繡的,繡的是蓮花荷葉,還有鴛鴦戲水。他是很欣賞土得掉渣兒的民俗工藝品的,但這雙鞋墊做工雖細,那花樣圖案卻并不順眼,大體而言,是土得不夠,那些蓮花荷葉鴛鴦既未達到寫實,又沒體現(xiàn)出童稚的變形趣味,還很不得體地繡上了英文,大概是想繡"愛情""幸運"兩個單詞,結(jié)果又拼錯了。這樣的東西沒有收藏與參考的價值,于他而言當然更沒有實用價值。他蹙眉伸唇,不得要領(lǐng)。什么人在跟他開玩笑呢?他覺得這個玩笑實在并不高明,便順手把那雙拙劣的鞋墊扔進沙發(fā)邊的廢紙簍里了。

陳畫家很快就把那雙鞋墊忘記了。他關(guān)掉電視,蹺著二郎腿,看雜志上一位藝術(shù)評論家的文章,那位評論家很前衛(wèi),把人文關(guān)懷嘲笑了一通,主張"形式即一切"、"只要裝飾不要趣味"。他邊看邊抿嘴笑,心里想,倒真該把這雙鞋墊給這位評論家寄去。

忽然單元門邊墻上對講機發(fā)出呼叫聲,他過去接聽,是小安的聲音,問他是不是拆閱了所有的EMS 郵件,有沒有一個里面裝著"踩蓮"的?他先是莫名其妙,問:"什么蓮?"小安重復(fù)地說:"踩蓮,踩在腳下的踩,蓮花的蓮……"他恍然大悟:"啊,是那雙鞋墊吧?"小安說:"對對對,勞駕您給看看那特快專遞的封皮,是不是寄給張順田的?是我粗心,以為一定是您的,就給了您了……"他說:"對,一定是你弄錯了,你上來吧,我這就退給你。"他去沙發(fā)邊廢紙簍里揀出了那雙鞋墊,又翻出了裝它們的EMS 封套,封套上果然寫著收件人是張順田。門鈴響了,他開門,把那塞進鞋墊的封套遞給小安,說:"你幫我解釋一下,因為我郵件多,又沒想到會混進別人的,所以一律不細看信皮就都剪開了……"小安忙說:"都怪我,怪我……"小安臨走前,他問:"這張順田是誰呀?"小安說:"是春節(jié)后新來的保安,鼻子邊上有個大痦子的那個。您進出的時候常見著他的。"他對小安說:"大痦子?沒印象。"又說:"這東西上的圖案該叫\(zhòng)'彩蓮\',五彩繽紛的那個彩,怎么會是踩腳丫子的踩呢?你把彩字該怎么寫也告訴張順田吧。"小安感激地走了。

陳畫家是榆香園里一個常在的生命,張順田則是一個暫棲的生命。其實他們迎面相遇的幾率很高,不僅張順田在大門口值勤時會遇見進進出出的陳畫家,因為包括張順田在內(nèi)的一部分保安的宿舍就在陳畫家住的那棟樓的地下室里,有時他們也會在樓前擦肩而過,但陳畫家對張順田這樣的生命存在基本上忽略不計,張順田呢,雖然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人是住在樓上的一個畫家,但究竟什么是畫家?他也從未仔細去想過,在他的意識里,這樣的人跟他老家那些過春節(jié)時能給人寫春聯(lián)的,以及能給誰家蓋的新房的屋梁上畫彩畫的,那樣的人物,大概是一樣的,他哪里懂得,人家陳畫家是畫油畫的,近來又熱衷搞裝置藝術(shù),自有另一派他難以想象的天地。

張順田所睡的那張上鋪,垂直往上十多米,就是陳畫家的畫室。兩個生命其實離得很近,但他們所思所想所喜所憂竟是那么樣的不同。近來張順田一直在想他的未婚妻。特別是躺在床上的時候,睜眼是她,閉眼也是她。張順田外出打工,換過幾處地方、很多工種,因為只有初中學(xué)歷,又沒什么技術(shù),總掙不上高點的工資,因此也總沒能成家。今年春節(jié)他回家去,像他這樣的二十七歲的光棍小伙子,城里頭不稀奇,山鄉(xiāng)里可就惹人議論了,父母兄嫂姐姐姐夫乃至七姑八姨無不替他焦急,其實那時候他正處在又一次失業(yè)狀態(tài),好在手頭有些從牙縫里擠出攢下的銀子,在按習(xí)俗送禮等方面顯得還算大氣,就跟家里人說還在原來那個公司工作,也不細說干的是清潔工,家里人就很高興,都忙著給他找對象,哪還能搜出幾個年齡相當?shù)拈|女?有的都勸他接受小寡婦了。但終于由他二嫂給介紹了一個姑娘,是鎮(zhèn)上一家雜貨店的售貨員,跟他同歲還大著月份,好好的一個姑娘怎么總沒嫁出去?臉蛋確實差點,眼睛小,上牙床還有點暴,但身條從背后看還挺不錯,也是她自己以往太挑,輪到跟張順田見面,她不挑了,倆人單獨在一起,她自己說:"城里凈是漂亮的,我可不好看。"張順田就說:"城里的誰愿意跟我?要說模樣,我也不行,你瞧鼻子邊這個大痦子。"姑娘下死眼看了看那痦子,笑了,說:"只要心好,跟這痦子過一輩子也行。"張順田就說:"干嗎一輩子?城里有整容醫(yī)院,只要攢夠了錢,動手術(shù)去掉玩兒似的!"姑娘就說:"有錢就那么玩嗎?錢該用在刀刃上。"這話他豈止是愛聽,簡直就感動得不行了。就這么很快定了親,約定年底成親,成親后雙雙到城里來謀個發(fā)展?;氐竭@大都會,張順田就找到了榆香園的這份保安工作,管吃管住,每月五百塊的工資,發(fā)下工資,他別的方面能不花就不花,惟獨舍得買IP 電話卡,這就叫把錢用在刀刃上。他每周要跟未婚妻打去兩次電話,每次總要聊個半個來鐘頭,這成了他生命中最大的快樂。于是有一天未婚妻告訴他,正在給他繡"踩蓮",那是他們老家那地方古老的習(xí)俗,未婚妻把繡有蓮花鴛鴦的鞋墊送給未婚夫,未婚夫接到后一定要馬上放進鞋子里,隨時地踩在腳心下,腳心通全身,踩蓮的人該在心里結(jié)出斗大的蓮蓬……前幾天未婚妻則告訴他,"踩蓮"繡完了,商店老板教給她,到縣郵局去用特快專遞寄給他,他掐指算來,這天怎么也該到了,就去問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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