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慶典、神話、暴力及其他(7)

外省筆記:20世紀(jì)河南文學(xué) 作者:梁鴻


但是,就總體而言,閻連科對耙耬山脈的情感是混沌模糊的。作品中溫柔而細(xì)膩的語言多來自于他對這一空間不由自主的愛。他無法處理他的這種愛恨交加的情感。愛是因為時光、大地、記憶,因為它是他的故鄉(xiāng)和他所有孤獨的來源,恨則是因為他從中看到人性、文明和社會本質(zhì)的殘缺和漏洞。

因此,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小說中的溫柔和愛意時常被突如其來的厭惡和狂暴所壓倒。溫柔在他的小說中是非常孱弱的東西,經(jīng)不起作者一陣狂暴的風(fēng),馬上就被淹沒了。一方面,是溫柔、留戀和深深的愛意;另一方面,卻是不由自主的恐懼、擔(dān)憂和厭惡,他害怕他所熱愛的土地最終被外面、被耙耬山人自己所毀掉,他厭惡這種讓人絕望的生活。他在作品中時時傳達(dá)著這種擔(dān)憂和深深的恐懼。再沒有別的中國作家像他這樣在作品中連篇累牘地展現(xiàn)他對這片土地的愛和恨。閻連科在一篇文章中這樣談及土地文化對于作家的影響:“……這些大家、名家的作品之所以至今依如當(dāng)初一樣年輕、靈動,重要因素之一就是因為土地文化是他們小說中可聞、可見、可觸摸的潛流,是他們小說文字與文字之間相連的黏稠的霧靄。不是一般的展覽和外在的繪狀,土地文化只有被作家心靈化以后,才具有生命,具有活力。只有心靈中的故土和文化,才能使作品有彌漫的霧氣,才能使作品持久地有一種沉甸甸、濕漉漉的感覺,才能使我們打開書頁,仿佛在光禿禿的嚴(yán)冬中摘到了幾片冬青樹的厚葉一樣?!蓖恋亟o作家?guī)碜顪厝岬那楦校巧詈竦?、博大的和無以形容的依賴,它是家園的象征,對閻連科和像閻連科這樣從農(nóng)村走出的中國作家來說,它確也是精神的家園,卻不是抽象的,因為這里面包含著那一具體的家,里面有父親母親、兄弟姐妹和陪伴他度過青少年時期的耙耬山脈的陽光和大地,它們的存在才使家園變得可觸可感。

但是,也正是因為能夠體驗到對土地的深刻情感,才最能體會到土地的暴力性。并且,因為它,暴力變得合情、合理,曖昧難定。如《平平淡淡》中的強(qiáng)奸事件。苗家女兒被趙家兒子強(qiáng)奸了,兩者都是少年。在中間人(一名教師)的協(xié)調(diào)下,雙方家長商定讓這對兒女結(jié)婚,以免兩個孩子陷入不幸(很明顯,按照法律,男孩是強(qiáng)奸犯,將會送入監(jiān)獄;女孩將會背上被強(qiáng)奸者的名義,一生也無法擺脫),最后,皆大歡喜,雙方都找到了化解的渠道,暴力最終成了道德彰顯的媒介。最不可思議的是,我們在《平平淡淡》中所感受到的,竟然還會有溫柔在里面。那是什么呢?是超出文明、道德范疇的真實生活。兩個孩子,侮辱的和被侮辱的結(jié)了婚,過上了幸福的家庭生活,鄉(xiāng)間的原始道德避免了兩個孩子可預(yù)見的不幸。我們無從去判斷這種解決辦法的對與錯,我們怎能用制度、法律這樣冷冰冰的東西來衡量活生生的生活呢?難以言說的復(fù)雜。面對這樣的結(jié)局,你只想哭,絕望,為這樣的妥協(xié)和縱容,卻似乎又充滿希望,因為它畢竟給兩個生命又一次機(jī)會。這鄉(xiāng)間的溫柔和暴力、希望和絕望,是如此緊密地糾纏在一起,決不是斬釘截鐵的城市所能感受到的。因此,我總覺得,《平平淡淡》應(yīng)該是閻連科最好的短篇小說之一。它的確是一個平平淡淡的故事,留下的卻是千般的滋味、萬般的為難。它給讀者設(shè)置進(jìn)一個兩難的境遇,任何的判斷都會留下顧此失彼的漏洞。

不管怎樣,在絕望和暴力之間,總還有溫柔的東西在里面橫亙著,即使這點溫柔如此脆弱。它使得閻連科的作品不至于過分絕對和決絕,有濕潤的氣息,以及他所言的“黏稠的霧靄”。這溫柔來自于鄉(xiāng)村大地和這大地之上的色彩,還有活動在這塊大地上的人,來自于閻連科對它們深刻的愛。他的所有溫柔都指向它們,因為它們與他的靈魂息息相關(guān)。因此,耙耬山脈總給人一種溫柔和凄涼的感覺,那灑落在鄉(xiāng)村塵土之中的陽光,那淡淡的炊煙,那村頭的爭吵,都在時光的挾裹中,渾然過去,又不斷地周而復(fù)始。黑暗與光明、痛苦與歡樂、絕望與希望也因這溫柔而相互包含,相互依存,這樣,藝術(shù)才是藝術(shù),而不是冷冰冰的道德判斷和文字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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