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31日
在今年最后一天的晨光中醒來,照例先去母親的臥室。她還沒有醒,這幾乎是個例外,我站在床前輕輕地喊了兩聲,母親睜開眼,看我的眼神有些迷糊,我趕快說:“還早,再睡一會兒?!彼瘔裟茏屗粢磺小刮5牟◇w、疼痛和那些塵世的糾纏與煩惱。
我抓緊時間上網,發(fā)現已經有好幾條留言:有詢問近狀的、約稿的、談工作的?;ヂ摼W讓我在千里之外,還能生活在原來的軌道上。我難得地能用一整個上午處理工作。為了趕新項目的進度,這些天全公司的人都在加班加點,連前臺也被抽調到我們部門幫著做些工作。我心里有些歉意,覺得自己像是個隔岸觀火的人。
中間,給母親做了兩次吃的,每次她都吃得極少。空腹服用嗎啡類藥物對胃有極大的損傷,所以無論如何都要勉強吃些東西。她顯然對治療完全失望了,每天都在抱怨,覺得一直以來,對于她的病都缺乏系統(tǒng)的治療,而所有采用的治療手段又都嚴重地損傷了她的肌體器官(其實這并非事實,除了伽瑪刀的治療讓原發(fā)病灶的左肺整體萎縮之外,別的地方并沒有受到損傷)。束手無策的醫(yī)生們成了她抱怨的對象—無能、不盡責、輕言放棄、無視病人的痛苦。她可能忘了,她作為醫(yī)生面對病患的時候,也曾經束手無策,也曾經有過放棄的時候,因為那時她能清醒地意識到現代醫(yī)學的局限性,但作為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無時無刻不在面對癌細胞肆無忌憚的侵蝕,她比任何時候都看得透—人類的無能和軟弱。
我在工作與母親之間穿梭:一邊是工作,互聯網的新浪潮、改變旅游行為的新概念、歷史人文在旅游過程中的滲透、準確便攜智能的用戶體驗;另一邊是母親的疼痛,像身體被撕裂一樣的疼,令人心生絕望的疼。面對工作我得心應手、游刃有余,雖然有沖突、矛盾、不滿,但身在其中,讓我覺得參與到現實生活中,有一個屬于我的位置,有讓我感到被認可被肯定被重視的存在感。然而,回到母親的世界里,對她來說不斷在重復著的關于疼痛的感受永遠都是新鮮的、必須的,她需要我的感同身受式的安慰,渴望被我重視,盡管任何形式的安慰都無法真正減輕她的疼痛。
我盡量減少進入她房間的次數,她說話時聲帶的振動都可能引起肋間神經的疼痛,但只要看到我,她就要說話。她或許只是想讓我更充分地理解她的疼痛,抑或是通過表達來分散對疼痛的注意??伤恢赖氖?,她的任何一次關于疼痛的表達都只會把我從她身邊推開,離她更遠,因為這種表達每一次都在加強我內心對她的歉疚和對現在局面的無力感。我無法感同身受,我無法代她疼痛,我無法逆轉她身體正在衰亡的事實,我甚至無法向她表達我每時每刻的虛無感,以及對自己的不滿和失望。我比母親對自己更加失望—我始終沒有給這個人她渴望的:一個可愛的外孫、一個令她滿意的女婿、一個其樂融融和睦快樂的家;或者帶著她去周游世界、品嘗美食、體驗所有新鮮浪漫的異國情調;再或者,讓她覺得此生因為我而感到生命的圓滿;也或許,因為我的存在,讓疼痛化為無形,而不是任由她自己與疼痛糾纏、撕扯、抗爭,而我只是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