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對西方醫(yī)學深信不疑,母親從來沒有給我喂養(yǎng)過母乳,因為她覺得美國配方的奶粉一定含有高科技因子,比母乳更有營養(yǎng)。奶奶有時候想用傳統(tǒng)的韓國藥草來對付一些身體上的不適,母親則覺得這種有味道、純天然的東西很恐怖,避之唯恐不及,好像那是走私品或者妖魔邪道似的。我到現(xiàn)在聞到藥草的味道還會神經(jīng)緊張。
根據(jù)母親的描述,她對整個家庭進行研究,得出了一個結論:母親很現(xiàn)代,有著實用主義的紀律性,自控力強,精明能干;奶奶則屬于保守派作風,經(jīng)歷過痛苦的過去,有著無法治愈的悲傷,而且很迷信。
我記得有一年夏天,午后,我坐在窗戶上,望著外面洗衣房里高低不平的晾衣繩,周圍陽臺上放滿了盛著發(fā)酵豆子的褐色甕。我輕輕地往后仰,黏糊糊的小腿肚子緊貼著窗檐。沒過多久,我的腿就感到累了,于是我放松身體,整個身子往后仰,頭朝下垂在空中。
我從公寓一層上,懸空倒掛在薔薇花叢上方,荊棘和花瓣貼在了我的四肢上,我就這么懸空躺著,對著天空呼吸,等著有人來注意我。結果,一直沒有人過來,我放下自己,撣掉四肢上的荊棘。鉆進我頭發(fā)里的玫瑰花瓣,一瞬間顯得有種病態(tài)的新鮮感。我走進屋子,又坐在窗戶上面。
在我的記憶中,這些從一個孩子的眼睛里看到日常生活的景象,發(fā)生在一個軍事獨裁、人民為民主不懈斗爭的國家里。這其中的意義,一直到很多年后我背井離鄉(xiāng)才真正有所體會:我還記得那些實行國家宵禁的日子,森嚴可怖;防空警報的巨大聲音響起,公路上交通堵塞,人們紛紛逃亡到地下的避難區(qū);每日都有奏國歌的儀式,要求在指定的時間里,無論什么人,只要聽到國歌就要停下來,靜靜等國歌奏完;我認識的一位叔叔在學生游行活動中被催淚瓦斯擊中了;我父親的朋友因為持不同政治意見而被關進了牢里。我們一家離開韓國之后,只有依靠美國的電視和報紙,才能了解到韓國民主化的進程,以及日漸發(fā)展中的韓國社會狀況。
我母親審視了韓國社會現(xiàn)狀后,做了一個決定——全家前往美國,全速駛向我們的未來。在她30歲之前,人生早已經(jīng)歷過好幾次大起大落。她不怕拋棄現(xiàn)在我們所擁有的一切,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很快,她便開始著手全家移居美國的事情。和心意已決的母親不同,父親那邊則需要慢慢說服。他是家里的長子,讓他離開自己的母親和三個兄弟姐妹,去一個新的國家發(fā)展,顯然很難獲得家人的一致贊同。我母親不斷向他保證,即使隔著太平洋,他們也一定能照顧好每一個人。然而,替父親安排資格考試,確保他在美國有一份工作,并拿到簽證,完成這些,還是花了母親好幾年的時間。
我父親當時是個帥氣的上尉,在楊平當軍醫(yī)服兵役。因為父親需要在鄉(xiāng)村醫(yī)院工作滿六個月才能拿到醫(yī)療許可證,所以我們一家就搬去了濟州島上的西歸浦住。每天,我站在醫(yī)院門口等父親工作結束,遠遠一看到他出現(xiàn),我就歡蹦亂跳地穿過一大片田野,沖入父親的懷中。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也是我記憶中童年最快樂的日子。
父親有很多奇妙的故事,被他講得繪聲繪色,像真的一樣。他很認真地宣稱,在我們住的公寓的公共廁所底下,住著一只巨大的豬。他還說,在附近的一座島上,那里的人因為不喝紫菜湯,所以長了兩個緊挨著的下巴。他還煞有介事地說,我妹妹是從一座大橋底下?lián)旎貋淼?。當然,他說的這些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