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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淵明的人生態(tài)度及文化淵源(25)

無官一身輕,誰解陶淵明? 作者:戴建業(yè)


縱酒忘憂和立善求名的病根都在于占有欲,而這種占有欲最主要的對象就是占有自我。對死亡心存恐懼表明恐懼者還心中有“私”,他們把自己的生命體驗作為自己的一種私有財產,因此想死死抓住自己的生命不放。有占有的欲望自然就有害怕失去的憂慮。怕死并不是害怕死亡本身,“因為當我們存在的時候,死亡并不存在;而當死亡在這里的時候,我們就不存在”,怕死是害怕失去自己已經占有的東西:軀體、名譽、地位、財產、個性等等,所以蘇格拉底認為,“對死亡感到悲哀”的人“是一個愛欲者”,“或者愛財,或者愛名,或者兩者都愛”。

要使自己超脫生死的束縛,個體就必須從自我占有、自我中心和自我依戀中解脫出來,讓自己與宇宙大化融為一體,只有“縱浪大化中”才能“不喜亦不懼”,達到一種無掛無礙不沾不滯的悠然灑落之境。陶淵明通過與天地同流來超越生死,論者往往認為其生命取向近于老莊,并因此遭到后人委婉的責難:“立善誰譽,今及之而后知非口頭語,乃傷心語??鬃右鄧@‘知我其天’,即此意也。然只有如此,并無別路。陶公所以不得與于傳道之統(tǒng)者,墮莊、老也。其失在縱浪大化,有放肆意,非圣人獨立不懼,君子不憂不惑不懼之道。圣人是盡性至命,此是放肆也。不憂不懼,是今日居身循道大主腦。莊周、陶公,處以委運任化,殊無下梢。圣人則踐之以內省不疚,是何等腳踏實地?!比寮页缴朗峭ㄟ^立德、立功、立言的人事奮斗,賦予短暫的人生以崇高的價值和密集的意義,在現(xiàn)實人際和短促人生中贏得永恒;道家則是通過與大化同流而與大化同在。陶淵明否定了立善求名的功利人生,而取“縱浪大化”的審美式超越,其生命取向的確近于莊子。莊子認為“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人之生來于自然而其死又歸于自然,無論其生其死都是自然的一部分,生與死都是氣聚散變化的結果,由此他推出了“死生存亡之一體”的結論,完全抹殺了生與死的對立和區(qū)別,“不知悅生,不知惡死”的人生態(tài)度因而確立。陶淵明的“不喜不懼”與莊子的“不悅不惡”,二者對生死的態(tài)度好像如出一轍。

但是,陶對生死的灑落與莊對生死的放曠有著深刻的差異。莊子肯定了個體生命的自然屬性,而否定了人的社會屬性和價值形態(tài),這導致了他的放曠既違人倫又反歷史。他把死作為人難得的“至樂”,認為死后“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因此他在妻子死后“箕踞鼓盆而歌”。然而,妻子的死亡并不只是她軀體“氣散”,而且是她與社會聯(lián)系的終結,是她與莊子甘苦共嘗的情感應答的中止。妻子命歸黃泉還鼓盆而歌,表明莊子只把社會的人歸結為“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的動物生命,完全剝離了親人的社會屬性和生命價值,所以,他放達得近于荒誕,冷漠得不近人情。陶淵明對自己的生死如此平靜坦然,對親舊的死亡卻那樣哀傷悲切:“銜哀過舊宅,悲淚應心零;借問為誰悲?懷人在九冥。禮服名群從,恩愛若同生;門前執(zhí)手時,何意爾先傾!在數(shù)竟未免,為山不及成。慈母沉哀疚,二胤才數(shù)齡。雙位委空館,朝夕無哭聲。流塵集虛座,宿草旅前庭,階除曠游跡,園林獨余情;翳然乘化去,終天不復形。遲遲將回步,惻惻悲襟盈?!保ā侗瘡牡苤俚隆罚┻@種哀傷并非如叔本華所說的,是從死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運,骨子里是為自己難逃同樣的宿命而落淚,它是詩人對人倫的關懷,對溫情的珍視。超脫了死反而使他更執(zhí)著于生,熱愛生與超脫死渾然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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