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某些特定的場合,我覺得自己成功地融入了西方文化。我身邊的女伴有金發(fā)和天藍(lán)色的眼睛。我20多歲,不懂愛情,但能辨識旁人目光里的羨慕;尤其在煙熏火燎的唐人街上,那些緘默然而機(jī)警的中國老鄉(xiāng),眼神猶如一把把鈍銹的菜刀,指向我搖晃的后腦勺和輕狂的下巴。卡特琳偎在我身旁,渾然不覺。她由衷地贊嘆著窗后掛的油雞和烤鴨。
這女人比我大5歲,愛好中國菜和東方文化。那年冬天,我放棄了華爾街的薪水和職業(yè),變成一個沒有身份的失業(yè)者。周圍幾乎所有人都流露出某種程度的痛惜和不解,甚至輕蔑。而卡特琳朝我張開雙臂,給了我溫暖和愛。
在她的家里,有迷香、草藥、高纖維的德國黑面包、兩只大貓,還有一張高及屋頂?shù)墓执?。卡特琳的家鄉(xiāng)是德國巴伐利亞州。她自小叛逆,和父母關(guān)系緊張。后來被送到美國讀書,就不再回去。我知道她經(jīng)歷復(fù)雜,有過若干痛苦的記憶。
1989年4月,春暖花開。我和卡特琳的關(guān)系出現(xiàn)了麻煩。記得那天在唐人街吃完飯,回家又大吵一架。最后我精疲力竭,上床睡覺。她一個人在廚房里坐著,幽幽地哭,后來我就聽見她打了個很長的電話。
第二天早晨,我們和好如初。纏綿溫存之后,卡特琳跟我說起約翰·戴維斯,還有南加州洛杉磯北部的一個小公社??偠灾?,那兒有幾位我沒見識過的男男女女,他們是卡特琳的好朋友。她正式邀請我去西岸,在朋友們的公社里住上兩星期。那地方環(huán)境特別好,約翰·戴維斯又是一位智慧的長者,說不定,我們的關(guān)系能因之而有所改善。
在那個煩躁和傷心的春天,我預(yù)感到卡特琳和我終將分手。對于參觀什么嬉皮士公社,我有重重的疑慮。周圍是一群她的怪朋友,一旦發(fā)生什么分歧或沖突,我將陷于徹底的孤立。最后還是好奇心占上風(fēng),我義無反顧地和她一起去訂了機(jī)票。
二
臨上路的頭天晚上,我參加了一個中國人的聚會。那不是一般的喝酒吃飯,更像是一個煞有介事的會議。他們目光炯炯,臉孔漲得通紅,還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一副舍我其誰的氣派,非一般蔫頭蔫腦的留學(xué)生、訪問學(xué)者們可比。
在賓州小學(xué)院里讀書的頭兩年,我的生活枯燥至極。我最大的夢想,是能有一天又回到這么一群牛逼哄哄的北京大哥中間,重溫甚至延續(xù)一種越來越遙遠(yuǎn)的青春氛圍。后來工作,交女朋友,有了新的煩惱和愛好;那些似乎屬于另一個時空的激動和渴望,慢慢被磨平,淡忘。走進(jìn)這間屋子,四面轟響著我格外親切又稍有一點(diǎn)隔膜的北京話,血管里沉睡的細(xì)胞開始流淌,蘇醒;然而,我的內(nèi)臟里似乎增添了新移植的器官,它們無法兼容。我感到無所適從。
我意識到,最近不夠關(guān)心時事,錯過了某些大事件。除了感受到空氣里彌漫著的憤怒和期待,我并不明白他們辯論的話題。這時,一位老朋友向眾人推介:“這位王先生來美國多年,曾就職于紐約金融界,已融入主流社會。哦,對了!他還有一位德國未婚妻。不妨請王先生談?wù)?,西方一般民眾如何看待今日之中國。?/p>
這兩個星期,家里那位西方人士頻頻和我吵架,無論是和她還是她的朋友,都沒有深入討論過中國的形勢。于是我清了下嗓子,支支吾吾地說:不論近期的事件朝哪個方向演變,從根本和長遠(yuǎn)的意義上來看,除了少數(shù)學(xué)者政客,一般西方大眾不會特別在意。說到底,中國不在他們?nèi)粘I畹囊曇爸畠?nèi)。何至于此?以我個人的觀點(diǎn),意識形態(tài)的品牌化、營銷化,還有生活觀念的極度多元化,可算是重要原因。
看得出,有好幾位臉上露出掃興和不悅。但我還是忍不住多說了兩句:“西方人自己將富裕和自由視為天經(jīng)地義,很久沒有為之作過流血斗爭。但社會徹底多元化,各顧各,孤獨(dú)和失落,找不著身份和感覺。某一天倘若在思想上、情感上,同一般西方人不再有多少隔閡或距離,其可靠標(biāo)志乃是連自己都找不著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