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嚴,不是靠別人施舍,而是靠自己筑造的。再是你妙語粲花,也敵不過一擊之下。
李煜去求助于他癡迷不已的佛門,于倉皇中作一疏儔于佛前:“愿敵退之后,許修廟十所,造佛象百尊、菩薩千尊、齋僧萬名?!庇终俚梅ㄑ鄱U師的嫡傳弟子卜問前程,這位弟子只將法眼禪師在宋師渡江前入宮觀賞牡丹時的一首偈念贈與李煜: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發(fā)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艷色隨朝露,馨香逐晚風。何須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知大勢已去的李煜,待在他的澄心堂,望著窗外,已是冬天,窗外白茫茫的一片,他提筆緩緩寫下《青玉案》:
梵宮百尺同云護,漸白滿蒼苔路。破臘梅花李早露。銀濤無際,玉山萬里,寒罩江南樹。
鴉啼影亂天將暮,海月纖痕映煙霧。修竹低垂孤鶴舞。楊花風弄,鵝毛天剪,總是詩人誤。
國亡在即,他反而平靜了,陸游說“后主益甘其言,晏然自安”,甚至還在圍城中取進士三十人及第!
十一月二十七日,城外鼎沸著宋軍的攻城聲,靜靜地等著那個結(jié)局到來的李煜拿出初夏未填完的一闋《臨江仙》繼續(xù)填: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guī)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
門巷寂寥人去后,望殘煙草低迷……
李煜他是膽小者么?是。但看著此時靜靜地寫詞的詞人,你又覺得不是,此時生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而正是這胸懷的水墨給了李煜活下去的勇氣。
一個帝王國破時留得一個烈名死去就死去了,而一個詞人活下來就成了豐碑。南唐不過滄海一粟,而李煜卻成了千古絕唱。身為皇帝的他是懦弱的小人,而身為詞人的他卻是卓越超群的智者,有著超然于歷史的全局觀。
此時渺小的他就要被歷史的大潮湮滅,傾城的劫灰里,一個偉大的詞人將要破土而出。
詞還未填完,城就破了。侍郎陳喬入報李煜:“城已被破了。今日國亡,皆臣等罪愆,愿加顯戮,聊謝國人?!苯K于等了這個結(jié)果的李煜反而平靜地說:“這是歷數(shù)使然,卿死何益?”陳喬說:“即不殺臣,臣亦有何面目,再見國人?”當下退歸私宅,投繯自盡。
勤政殿學士鍾蒨,朝冠朝服,坐在堂上,聞兵已及門,召集家屬,服毒俱盡。
而李煜脫下衣服,裸裎上身,率領(lǐng)臣僚,準備出降。路過他在宮中預先放好的柴薪,他想起曾立誓社稷失守,當攜血屬赴火。而此時,他平靜地路過理當焚身之處,平靜地打開宮門,靜靜地跪在那里。
城門開了,南唐,國傾了……
潘彬在宮門口剛整好軍成好列,宮門就開了,他看見了跪在自己面前“肉袒”請罪的南唐國主。他回了禮,并好言撫慰,待以賓禮,又請李煜入宮換裝,即日赴汴。李煜依約而去,潘彬則率數(shù)騎等在宮門外。手下悄悄問潘彬:“主帥奈何放煜入宮?倘他或覓死,如何是好?”潘彬笑道:“煜優(yōu)柔寡斷,既已乞降,怎肯自裁?何必過慮!”
果然李煜換裝出來,與宰相等四十余人,同往汴京。
976年正月,李煜到了汴梁。宋太祖趙匡胤端坐在高高的明德樓上,而李煜白衣紗帽,跪在闕下,叩首引咎。
只聽得樓上宣詔道:“上天之德,本于好生,為君之心,貴乎含垢。自亂離之云瘼,致跨據(jù)之相承,諭文告而弗賓,申吊伐而斯在。慶茲混一,加以寵綏。江南偽主李煜,承弈世之遺基,據(jù)偏方而竊號,惟乃先父,早荷朝恩,當爾襲位之初,未嘗稟命,朕方示以寬大,每為含容,雖陳內(nèi)附之言,罔效駿奔之禮。聚兵峻壘,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終,去其疑間,雖頒召節(jié),亦冀來朝,庶成玉帛之儀,豈愿干戈之役?蹇然勿顧,潛蓄陰謀,勞銳旅以徂征,傅孤城而問罪。洎聞危迫,累示招攜,何迷復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
然后賜其以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和右千牛上將軍的虛銜,封違命侯。
字字聽完,李煜俯撲在地上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