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使眼色要我哭,我不認為是娘對我的疼愛,而是娘對繼父耍心眼。我不痛,我為什么要哭?娘叫我哭就是叫我耍心眼。我討厭耍心眼的人!娘和老師平時都要我們誠實,這時候怎么叫我耍心眼呢?不耍!其實,我當時很疼很痛,只是我不愿意哭。我的肩和腿上的傷后來淤積成青紫色,腫了好幾天才消失。也許是我心靈的傷害太深太重了,肉體的傷害才不覺得。
心靈的傷害,在我身上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全在娘身上和心上。但我感覺不到娘的痛。娘身上和心上的傷,像一面鏡子,在陽光下反射出一個圓圓的光圈,投射到我的身上和心上,讓我感到暈眩、疼痛和窒息。
我經(jīng)常放學回家時看都娘跟繼父或寨上人吵架,卻從米(沒)問過娘為什么跟寨上吵架。我總覺得娘不應該跟人吵架或打架,那是不團結的表現(xiàn),因為我的老師們天天教育我們要團結不要分裂,娘跟那么多人吵架就是搞不團結,肯定是娘的不對。我就米(沒)想過農(nóng)村吵架打架其實不是娘一個人,人人之間幾乎都吵過打過;我就是米(沒)想過娘不跟人吵,人家會跟娘吵,娘不惹事人家會找娘惹事。我總責怪娘跟人吵架打架,卻從沒想過娘吵架打架是為了我們兄妹不被人欺負。老牛護犢不惜舍命的娘是在犧牲她的尊嚴來爭取我們孩子的尊嚴,娘是用她身心的痛苦來贏取我們孩子的幸福。我卻一點都不理解。只是固執(zhí)地認為娘老跟人吵架很丟人。我把自己和娘完全劃開了一個鴻溝,娘在鴻溝那邊,我在鴻溝這邊。我以為自己是一個不徇私情的鐵面包公,簡單地站在看似公正的立場來判斷是非,來質(zhì)疑娘的不是。盡管我從米(沒)當面質(zhì)疑過,但在心里無數(shù)一次質(zhì)疑過,抗議過,甚至譏諷過。
對于我和妹妹。娘對我的痛愛明顯多于妹妹。也許是我是兒子。別說人家動我指頭,就是提我一個不字,娘都會跟人鬧得雞犬不寧。那時候,妹妹經(jīng)常挨娘的打,而我卻有生以來只被娘打過一次。之所以挨打,用娘的話說,我是賤骨頭,討打。
那天放學后,我們一群孩子還舍不得回家,在學校里玩。先玩的是比膽子大,后玩的是比力氣大。比玩膽子大,是從高高的屋梁上往下跳。我們猴子一樣爬上高高的房梁上,看誰敢跳下來。結果是誰也不敢跳,就是我一個人一連跳了好幾次。顯然我成了孩子們心中的英雄。繼父的兒子不服氣,又提出比力氣大,摔抱鴨子。摔抱鴨子,就是漢族人講的摔跤。繼父的兒子說,你狠,你一個人摔我們大家試試?我平時力氣大,加上剛剛從高高的屋梁上跳下來的那種英雄氣和驕傲勁,當然不在話下,滿口應承。于是來一個我放倒一個,來一雙我放倒一雙。一個一個全被我放倒。繼父的兒子見難不倒我,又說,你那么狠,你悃(睡)到地上讓我們壓,有本事你翻起來,那才叫狠!
我想,這不就是像下棋讓幾著子一樣嘛,行,讓!我悃(睡)到地上,你們都來壓,我照樣把你們翻過底朝天。
結果,三個人壓在我身上時,我不費吹灰之力翻過身來,把他們一個個撂倒在地。
六個人壓在我身上時,我費點吹灰之力翻過身來,把他們一個個撂倒在地。
當十多人使勁壓在我身上時,我雖然能夠動彈,卻始終未能咸魚翻身。
僵持了半個小時后,我還是翻不過身來。站在一旁的妹妹急得要大家放開,可大家都在征服我的勝利中,哪里肯放。妹妹只好趕忙跑回屋里把娘喊來。
看到我被十幾個人餅子一樣壓在身下,娘的怒火不打一處來。她順手操起一根棍子,朝著十幾個孩子一頓亂掃,把孩子們打得七零八落。然后操起棍子朝我一頓猛打:你骨頭賤,打死你!你骨頭賤,打死你!看你賤不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