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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1988年,事故遠未發(fā)生。我放學(xué)了,奔跑著沖下數(shù)百級青苔石階,和同學(xué)黃燕燕一路追逐、打鬧。
路過干雜店,店鋪門口的麻袋里盛滿金黃色的松香塊。我們飛快地一人摸一小塊,拔腿就跑。老板拿我們毫無辦法。那畢竟只是小小的一塊而已。而他還有那么多,整整兩麻袋。
路過買水哨子的地攤,我們蹲在地上慢慢地看,有鴨子形狀的,有花瓶形狀的,堆了一地。攤主滿懷希望地給我們作示范,教我們怎樣把它吹響,希望我們能一人買走一個。
但是我們沒有錢,便一人偷走一個。
那種口哨小小的,偷走是很容易的事情。但是偷回家卻玩不了多久,因為是蠟做的,很快就吹壞了。
后來媽媽從新疆回來看我,帶我上街玩。路過水哨子地攤時,我也幫她偷了一只,離開地攤很遠了才高興地拿給她看。她神色大變,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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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地說:“你,怎么能這樣?!”此后一路上,她神情陌生而冷淡。她是非常吃驚的,而我也為之著實吃了一驚。之前我一直都知道“偷東西”是“不對”的,因為老師經(jīng)常這么說。
卻不明白“不對”又到底為何物,以及界線問題。
——那是我第一次朦朧地懂得了什么叫“可恥”,明白了“可恥”和“羞愧”意味著什么。
4
仍然是1988年。仍然是媽媽回家看我的那些日子。媽媽問我想要什么,我說了很多很多,從煮雞蛋的小鍋子到陸戰(zhàn)棋,從鯰魚風(fēng)箏到肉餡鍋盔,還有排骨面、洗衣機、毛主席像章、大頭針、大理石硯盒、香爐和高跟鞋。
但她笑著說:“不行,只能要一樣。”這實在令人苦惱。我掙扎了很久,逐一淘汰,最后就剩下了一條裙
子。她問:“什么樣的裙子?”于是我們出門。我?guī)诮质幸唤钦业侥菞l黃白兩色相間的小花
裙(之前和黃燕燕每天放學(xué)路過這里都會停下來對其指指點點一番),并眼睜睜看她掏錢將其買了下來。
——那是我生命中第一次美夢成真。而在此之前——“你想要什么呢?”——這樣的問題,我被問得太多了!大都是被黃燕燕問的,然后我就如數(shù)家珍地報出長長一串物什。
接下來輪到我來問她:“那你呢,你又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比我更多,甚至連水牛和樓房這樣的龐然大物也能想到。
接下來我們就將各自的清單加以對比,互通有無。
“你想要什么?”——是的,這只是個游戲。我們放了學(xué)總是不回家,長時間流連在百貨公司里,兩張臉緊貼在柜臺玻璃上,一一看過去:“我想要這個!還有這個……”
——每節(jié)柜臺里的商品,不管是三聯(lián)收據(jù)單還是啞鈴,十之八九都被我們?nèi)劣邝庀拢凑植挥谜娴幕ㄥX,只是“想”而已。“想”,能夠很輕松盛放下無限的內(nèi)容。相比之下,百貨公司里的那點東西哪里能夠!黃燕燕還想要仙女頭上戴的珠花,我還想要能飛上天的飛行器呢。
那時候,我們所能擁有的東西,都是大人們安排好的。而這安排與我們自身的意愿毫無關(guān)系。比如說:某天大人突然拿出一個鉛筆盒交給我們——真是令人一頭霧水。雖然我們知道鉛筆盒是用來裝鉛筆的,卻實在不明白大人為什么會突然這樣做。
而且,即使已經(jīng)給我們了,也不能真正地屬于我們。比如:某天我若擅自將鉛筆盒送給黃燕燕的話,回家肯定會挨一頓打。
“你想要什么?”——1988年,我第一次劃清想象和現(xiàn)實的界線。而這只因為: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我可以過我所希望的生活……這樣的解釋似乎說不通,但我確信的確如此。我的確發(fā)現(xiàn)了兩者之間隱藏著的強大的聯(lián)系物。1988年之后,我再也不是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