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食油和葷菜,只在過節(jié)特別是過年的時候才能在農(nóng)家見到一點。你別笑話這個村莊的貧窮,你經(jīng)歷的村莊在那個時候日子能好過到哪里呢,你看到那些出身農(nóng)家的文人回憶過去鄉(xiāng)村生活的文章,滿口抽象的艱苦啊勤勞啊美德啊風景美河水清空氣好啊,說的都是真的,我可以作證。但有一點,他們忽略了自以為難為情、自以為懂政治、怕影響贊美家鄉(xiāng)效果的細節(jié),最普通常見的細節(jié),那種一直處于饑餓狀態(tài)的吃相。
我在村子里得到奶奶最傳統(tǒng)的視我為命根子的那種愛,得到奶奶最農(nóng)民化的激勵教育:做有出息的人,過上好日子。盡管我在老家已得到最惠村民待遇,一年后三叔把我送回到父親面前時,我的鼓鼓而往下墜的肚子,還是讓父親嚇了一跳。那些天,父親被從公社醫(yī)院抽到城里搞征兵體檢,我在體檢站的大食堂里吃了兩大碗堆成尖的大米干飯。父親見狀又嚇了一跳,用手帕擦了眼淚。他蹲下來摸摸我圓鼓鼓的肚子說:“兒子,以后少吃點,沒有人和你搶飯吃?!?/p>
我在村莊里生活不過一年,為什么記得那么多的人和事,記得那么多的樹、池塘和種種兒戲,記得村民們挨餓的苦相,吃的細節(jié);而我在城里沉浸了幾十年,天南海北的繁華萬象,燈紅酒綠的大餐宴席,在我的心中竟不留印象,失卻了細節(jié)。我的今天生活中的一切,喜怒哀樂,雖完全不同于老家,卻源于那里,源于祖輩的吃很少糧食做很多勞動而產(chǎn)生的血。
我生在城里,居住過幾個城市,故鄉(xiāng)的概念比較模糊,似乎說不準自己是哪里人,可是我不會忘記那個叫老家的村子。幸有一年的農(nóng)家生活,才有這樣的我。我的孩子,更下面的一代城市人,可能就沒有具體的老家了,只有某個花園小區(qū)的一套水泥混凝土的商品房,頭頂人家的地板,腳踩人家的屋頂,太不生態(tài)了,缺少太多的自然內(nèi)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