奕聽見太后話里有話,更加謹慎答對,緩緩地說:
“太后說的是。臣等身為軍機大臣,沒有為兩宮太后分憂,深感惶恐。臣等認為,崇厚所簽條約,確實使我大清吃虧太多,實難應(yīng)允。崇厚罪應(yīng)當誅。但臣思慮再三,崇厚還是殺不得,殺了他,俄國人必生釁端,萬一他們派兵打進來,局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這么說,你們是怕跟洋人打仗啦?”太后冷冷問了一句。
“這……”奕略微一怔,他沒明白太后的意思。聽口氣她似乎不惜與洋人一戰(zhàn),然而他對太后的為人感知最深,她怕洋人的程度遠大于自己,因為只有洋人的勢力才能動搖她的權(quán)力。
“臣等做了最壞的設(shè)想,以我陸防的力量還可勉強一戰(zhàn),但海防虛弱,萬難應(yīng)付。”
“這四五年,李鴻章、沈葆楨他們籌餉辦海防,難道竟是一句空話?”太后的語氣中含有幾分慍怒。
太后生氣,并沒使奕惶悚,他早料到太后有此一問,因而從容答道:
“太后關(guān)心海防籌餉一事,也正是臣等思慮的?;I辦海防的定議,是光緒皇帝登基那年圣諭批準的。當初原想每年籌集白銀四百萬兩,用于南洋和北洋的海防。這四百萬兩籌款主要從粵、江海關(guān)關(guān)稅和江浙兩地的厘金中籌集??墒沁@幾年每年籌集的款子充其量也只有二三十萬兩,與需要籌集數(shù)相去甚遠。這其中的緣由想必兩宮太后都知道。前幾年左宗棠率兵在西北連年征戰(zhàn),又收復(fù)新疆,每年軍餉浩繁,大約六七百萬兩,這筆巨款全靠在上海借洋人的債維持,而洋人的債又是憑粵、江兩海關(guān)的關(guān)稅作擔保。所以靠海關(guān)籌款的余地太小了,剩下來源只有靠江浙的厘金。道光三十年以來,洪匪發(fā)逆作亂,江南富庶膏腴之地,經(jīng)過十幾年戰(zhàn)亂,民生涂炭,元氣大傷,百姓尚未得喘息之機,官府財賦聚斂也頗為艱難,再加上吏治不嚴……”
奕正說到吏治不嚴,就聽黃紗簾后面的慈禧太后一陣猛烈的咳嗽,此時李蓮英趕緊從屏風后端出一個托盤,托盤上放著漱口盅和熱毛巾。他先為太后捶背,好一會兒太后的咳嗽才消停下來,而后又侍候她漱了口。奕垂頭斂手,站立不安。
“臣等該死,不知太后圣體欠安。萬望太后節(jié)勞,今日所議之事可否他日再議?”
“好妹子,你病成這樣還操勞國事,叫我這做姐姐的看著心疼。今兒這事,我看等你好利索了再議也行。”慈安太后也體貼地勸告慈禧太后。
一直匍匐跪倒在黃錦緞面小墊上的寶鋆、沈桂芬、王文韶、董恂等人,此時也紛紛囁嚅進言:
“望皇太后以圣體為重,安神頤養(yǎng)。”
“太后圣體的安康,是我大清國家的大事。如何發(fā)落崇厚改日再議不遲。”
“請?zhí)蟀残撵o養(yǎng),安心靜養(yǎng)。”
只聽慈禧太后一聲尖尖的怒叱:“安心,安心個屁!虧你們還是軍機大臣呢,什么大事小事?你們存心氣我不是!外面都翻了天了,我靜得下來嗎!”
寶鋆等嚇得趕緊磕頭,不住地自責自罵:
“臣等該死,臣等該死!”
“奴才們不能替太后分憂,萬分慚愧,無地自容。”
紗簾前面龍椅上坐著的小皇帝剛才幾乎睡著了,讓慈禧太后一聲叱罵提起了精神,他睜大一雙透著靈氣的眼睛,望著下面幾個跪地不敢抬頭的老頭子,覺得挺好玩,他笑了,但沒笑出聲。他雖然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卻已做了六年皇上,也懂得如何在龍椅上裝得像個大皇上的樣子,極力忍著好動的孩子天性,在君臣奏對時從不敢插話,他怕后面的兩位皇額娘,特別是那位厲害的慈禧額娘教訓(xùn)他。他好奇地瞧著大臣們,想聽聽皇額娘怎么繼續(xù)訓(xùn)斥他們。他看到,皇額娘越罵他們,他們的頭叩得越低,屁股撅得越高,也就越有趣。